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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0章 揭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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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久了?”
    乾清宫西暖阁中,朱翊钧焦躁地踱着步子转圈,终于忍不住朝刚刚进来的陈矩问了一声。
    陈矩小声回答道:“皇爷,长公主凤驾出宫至今一共三时一刻。”
    “怎么还没有消息?”朱翊钧止住脚步,转头问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到底有哪些人去了白玉楼?”
    陈矩略微迟疑了一下,答道:“皇爷,情况有些出乎意料,领头之人乃是锦衣卫都督刘守有。”
    朱翊钧一愣,脸色立刻黑了,深吸一口气:“刘守有……好,好,好一个世代忠良、天子鹰犬。”
    天子鹰犬,这个词在后世人看来无疑是贬义词,但其实它在大明是褒义的。盖因为所谓鹰犬者,自然是得力而且忠诚。不过以朱翊钧此时的语气来看,这恐怕是个反讽。
    但他没有过多纠结,而是冷着脸继续问道:“还有谁?”
    “还有一些年轻士子。”
    朱翊钧再次一愣,皱眉道:“这是为何?没有其他官员同行吗?这些士子凑个什么热闹?”
    陈矩小心翼翼地答道:“具体原因尚不清楚,奴婢以为刘守有或是希望借这些士子的影响力迫使高中丞不得不允许他们进入白玉楼。”
    “迫使?”朱翊钧反问道:“一群白衣士人,如何迫使朝廷重臣开放私家别院?”
    “皇爷,狠就狠在是一群白身呀。”陈矩道:“高中丞乃是我朝唯一的六首状元,文名鼎盛,享誉士林。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无法拒绝一群士子向他提出游园的请求,否则消息传出,必为士林鄙夷。”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况且今年情况还有些不同,这些士子都是上京赶考之后暂留京师的,其中有些人或许已然高中,乃是新科进士。有些人或许落榜,但既然能留京,要么是家业殷实,要么是在京中有亲朋好友投靠,总之……都和官场逃不开关系。”
    朱翊钧这才知道厉害,鼻息加重了一些,哼了一声,问道:“都有哪些人,跟什么人有关系?”
    “皇爷恕罪,这群人身份特别,东厂番子也不好随意靠近窥视,因此目前还不能完全查明其身份与京中关系……”
    朱翊钧不耐烦地打断道:“就算不能完全查明,也总有几个能弄清楚的吧?已经弄清楚了的都有哪些,说!”
    陈矩倒不惊惶,平静地答道:“目前可以确认的有两人,一个是中书舍人余廷槚,一个是落第举人王士骐。”
    “余廷槚?中书舍人?”朱翊钧思索着问道:“这名字朕有些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此人是谁家恩荫的?”
    陈矩低头答道:“此是文华殿大学士余有丁余先生长子。”
    他说了这话之后没有抬头,好半晌都没听见皇帝回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朱翊钧叹息一声,又问:“那王士骐呢,一个落第举人而已,你们为何查得这么快?”
    陈矩答道:“此是王世贞长子。此子乃去年应天乡试解元,但今年春闱失利,未曾高中,盘桓京师以有一段时间了。”
    朱翊钧冷笑道:“王世贞号称‘后七子’之一,李攀龙死后,他独领文坛风骚十余年,昔日连高文正公也不放在眼里,还写了什么《嘉靖以来首辅传》。前些日子朕看了这书,书中对实学新政大加诋毁。尤其是,其在记叙高文正公与前辅郭先生时大放厥词,顺带还论及求真,说求真‘曲以媚上,敛财无度’,朕当时就恨不得把他抓来对质!
    哼!要不是元辅、次辅都出来求情,说此人已然病重,而且陷入虚妄,竟然拜了王锡爵的女儿为师,说要去求什么仙道,还侍奉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孤孀‘羽化飞升’……朕恨不得抓他来问罪!‘羽化飞升’?简直荒谬!”[注:不是我黑王世贞,这事当时闹得很大,而且记载相当多,绝非孤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王焘贞”。]
    朱翊钧讽刺了一波之后,稍稍一顿,又问:“朕记得高先生仙逝之后,郭先生为了表示爱才之意,也为了表示高先生和他不计旧怨,起复王世贞这厮为应天府尹,但他却坚决不从,反而上疏请求致仕,后来迟迟不肯赴任,没多久便去拜师求仙了……如今王士骐春闱失利却不回去为父尽孝,莫非他病好了?”
    陈矩不屑道:“怎么可能会好?据说已经以药代饭了。”
    朱翊钧冷笑道:“这就叫活该,修道求仙?哼……”
    陈矩当然知道皇帝对修道的态度,他的爷爷嘉靖帝当年可是干这个的一把好手,害得朱翊钧好几岁了却连个正经名字都得不到。再加上先帝穆庙对修仙二字深恶痛绝,朱翊钧对这种行为自然也极为反感。
    朱翊钧没等陈矩发表什么意见,继续道:“既然王世贞病重,这王士骐不思尽孝,反而逗留京师,甚至还跑去‘游园’,可见也不是什么孝子。朕琢磨着,他去年应天乡试能夺解元,说不定都是靠着王世贞的一张老脸……”
    这话就有点过于情绪化了,而且实际上也不好翻案,总不能现在回头去查去年应天乡试有没有弊案吧?因此陈矩便没有答话。
    而朱翊钧的气看来还没有发泄完,又继续道:“朕这引蛇出洞之计,原以为会引出什么巨蟒,但现在看来,巨蟒都精明得很,倒是没引出来,可是却意外捅了蛇窝。陈矩,你看朕现在是该抓几条小蛇就算了,还是应该连窝端?”
    陈矩历来谨慎,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刻怎会表态?当下果断道:“恩赏罚过,皆出于上,奴婢没有什么看法。”
    “你倒是谨慎。”朱翊钧满意地笑了笑,但却摆手道:“好吧,也不要你出什么主意了,你就说说这抓小蛇和连窝端,大概都会有什么后果好了。”
    陈矩稍稍犹豫,答道:“抓小蛇,本如打草惊蛇,不过方才皇爷也说了,这些小蛇的背后都可能有巨蟒。咱们若是抓了小蛇,保不齐这些巨蟒不仅不肯老实就范,反而趁机兴风作浪,再掀起什么别的狂澜来。”
    朱翊钧微微扬眉:“哦?你觉得他们胆子这么大?”
    陈矩道:“真龙面前,自不容蟒飞。不过奴婢以为,他们不可能明着做这些事,多半会拿今天白玉楼的事做文章……因此奴婢觉得,他们敢不敢兴风作浪,其实还是要看高中丞那边处理得如何。”
    朱翊钧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想了想道:“求真办事,朕历来放心,但朕就怕……不知道他会怎么和尧媖解释今天这件事。朕这么做,虽然利用了一下尧媖,但归根结底,实在也是为了她好,万一她因此与朕生了嫌隙,朕这心里……”
    下面的话,朱翊钧没说,但陈矩当然能够理解。
    本来皇帝对这个妹妹就心存内疚,谁知道这件事既然要“引蛇出洞”,算来算去就还是免不了要再利用她一次,这种内疚就更加深了。要是因此搞得兄妹失和,他心里自然会越发不好受。
    但陈矩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安慰道:“皇爷方才也说过了,高中丞办事历来妥帖,想必是一定能把这件事圆满解决的,皇爷只管安心便是。”
    朱翊钧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想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么,连窝端呢?”
    陈矩道:“虽然还没有查明参与此事的所有士子,但至少现在看来,可能会牵连到余阁老……余阁老这两年身体都不大好,现在也病得不轻,很难说他是否知情。而且余阁老毕竟是宰辅重臣,又历来与申阁老交情匪浅、同进同退。如果此次把火烧到他身上,奴婢担心申阁老恐怕会有所误会,届时就不太好收场了。”
    他虽然不肯代皇帝出主意,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很明显。
    只是朱翊钧听了却似乎不是很乐意,盘算了半晌都没做声。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道:“牵连到余先生确实不好,再牵连到申先生就更不好了,这一点朕是明白的,不过……”
    万事就怕“不过”这种词,陈矩心中一动。
    果然,朱翊钧把脸一板:“朕答应过求真,这事儿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若是只抓几条小蛇,岂非朕这堂堂天子居然失信于他?”
    “皇爷过虑了。”陈矩摇头道:“首先来说,高中丞本是通情达理之人,皇爷这边的碍难之处,奴婢以为高中丞必能体谅。其次呢,这几条小蛇本来也就不是什么主谋,咱们就算不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不抓得太深,但眼下也不是没有人能承担这件事。”
    “哦?”朱翊钧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是说刘守有。”
    陈矩微微低头躬身,但没有说话。
    朱翊钧则思索着,迟疑道:“但锦衣卫眼下……似乎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的人选可以替代他,把他换下来,锦衣卫交给谁?”
    其实这事也怪朱翊钧自己,他的确是个用人不疑的人,刘守有的出身在锦衣卫那还是很吃香的,正经的文臣大员之后,而且年纪也不老,再用个十年二十年按理说是完全没问题的。因此朱翊钧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换人的问题,这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谁能替代他。
    套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干部的培养衔接工作没干好。
    本来他的意思是希望陈矩帮忙推荐一下,因为东厂的工作性质摆在那里,乃是监督锦衣卫的嘛。谁知陈矩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锦衣卫管事人选非比寻常,臣不敢与闻。”
    陈矩在皇帝面前一贯自称奴婢,这是一种谦卑的自称,实际上有明一代的大宦官是完全可以称臣的,甚至级别都不用太高,一地镇守太监就可以了,他堂堂东厂提督那就更不用说。
    然而一贯自称奴婢的他,却在此时换了“臣”这个自称,显然意义明确:锦衣卫的首脑选谁,不仅重要,而且有其特殊性,他作为臣子,不敢多说半个字。
    这种谨慎,本就是朱翊钧特别欣赏陈矩的地方,只不过眼下的问题就不好解决了,因此朱翊钧虽然点了点头,但一时半会愣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等了好一会儿,朱翊钧干脆懒得想了,有些烦恼地一摆手:“算了,这事儿等之后朕再和求真商量去,先把刘守有的问题解决了。”
    他顿了一顿,道:“你是东厂提督,刘守有出了这档子事,你不提谁来替任可以,但怎么处置他,你总该有些考量吧?”
    陈矩这次果然就不客气了,答道:“皇爷说的是……刘守有这次的事,按照高文正公之前对吏部的改制规定来说,应该定义为‘为官不谨’。至于处置,则是轻重有别,由轻到重分别有策励供职、冠带闲住、革职候勘、就地免职、下法司论处等几种,一直到抄家为止。
    不过抄家是非常罕见的,除非其‘不谨’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和影响,否则一般不会出现。刘守有这次的事,性质虽然恶劣,但应该还达不到那个程度。至于究竟按照哪个程度来处罚,这还是要看皇爷的宸断。”
    这意思就是说,我只能给他按照规矩定性,也就是“为官不谨”,具体“不谨”到了哪个程度,这玩意儿只能您自个定义,我可不敢瞎说。
    陈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谨”这个罪名在明朝来讲,范畴是很大的,小到在特定场合穿错了衣服,大到君前咆哮,甚至悄悄带刀去见皇帝,性质上都属于不谨。
    而实际上,穿错衣服通常只是小过,君前咆哮那就是欺君之罪了,而带刀去见皇帝,严格一点就甚至可以算谋逆,可见这个“不谨”的适用范围之广。
    朱翊钧想来想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暂时先考虑革职候勘或者就地免职,具体的情况,还是视白玉楼那边的结果再定。”
    皇帝的这个定性看来没有太出乎陈矩的意料之外,他很平静地应了。
    朱翊钧再次看了看沙漏,问道:“刘守有就是走得再慢,这会儿也该到白玉楼了吧?你们派出去接应尧媖的人靠得住么?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陈矩低头答道:“黄掌印与奴婢等也担心有什么万一,因此这次的接应计划,是和高中丞参详过的,料来应该万无一失了。”
    朱翊钧闻言,欣然道:“既然是求真看过的计划,那就没事了。朕先去慈宁宫‘请安’,免得到时候……咳,你且去吧,不必伴驾了。”
    “是,皇爷,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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