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5 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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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天白云映在水面的倒影环抱着郁郁葱葱的离岛。
    鸥鸟立在浅滩上,仿佛一群白衣灰袍的守卫。
    然而真正守卫离岛的水关卫所此时却形同虚设,龟缩不出的兵士们竟不如鸥鸟称职。
    卫所统军丁捷被迫让出离岛的防务,一直忿忿不平。
    他咬牙切齿将韩爽的不轨之举一一罗列,上报总督府,而后勉强自己耐着性子等待总督府给出处置。
    他料想着,韩爽肯定保不住都督之位、最好是被逐出安州、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然而,他心里窝着的这股怒气在他得到总督府的回应后,非但得不到消除,反而愈演愈烈,最终化成不堪入耳的污言和粗暴的举动,在同一时刻发作出来。
    “天杀的贱……”
    茶杯比咒骂更先落地。
    砰的一声,茶杯碎裂,咒骂却被另一道人声接住,戛然而止。
    “大哥!”
    开口的人名叫柴立峰,横眉竖眼,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比丁捷稍显年轻,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就是他这个总督府佐事暗中给卫所统军丁捷带来了一个机密:总督府决定暂时不对安州军督府都督韩爽擅自出兵离岛的事做出惩处。
    丁捷听到“大哥”这声称呼后,骤然噤声,不是因为称呼有异,而是因为见到柴立峰的变脸而惊呆了。
    “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丁捷终于回神,反唇相讥,“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郁州,更不是总督府。难道我还不能骂那个女人两句?颜展眉到底有什么能耐?老总督被她迷得七荤八素,连你也把她当成菩萨供着?照这样下去,我那姨妹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给你好脸?你我几十年的兄弟情分岂不是也要断送了?”
    柴立峰没有收敛起脸上的急切和恼怒,似乎并不打算反驳丁捷的胡说八道,反而像是被说中心事而哑口无言。
    丁捷预料中的辩白没有出现。
    “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立峰,”丁捷没有一点欣喜,脸色变得比他遭受韩爽欺侮时更加凝重,“你可别犯糊涂,你正当盛年,前程正好,你……”
    “大哥!”柴立峰再次打断丁捷的话头,急恼之余,还多了一点不耐和鄙薄,“你有多少年没有回郁州、多少年没有见过颜夫人了?你知道总督府现在是什么情形?我实话告诉你,不止你一个人提出过这些质疑,也不止我一个人遭受到这些质疑。但是,现在这些质疑全都消失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愿意替颜夫人效命的人太多了,简直数不胜数,而且根本不求什么回报,只盼着博取她的欢心。明知颜夫人绝无可能与老总督之外的任何人产生任何私情,我们还是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
    丁捷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我因为她的任性胡为而颜面扫地,甚至前程不保,你依然觉得她是对的?”
    “暂时不处置韩爽不是颜夫人任性强求的结果,而是老总督深思熟虑以后的决定。等我们查明韩爽是否在危言耸听,老总督才会做出最终的决定。这也是总督府秘密派人来离岛的目的。”柴立峰没有否认,只是说出自己认为必要的解释。
    “查?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可查的?你……肯定是颜展眉乱吹枕边风,害得老总督也怀疑我。她要是能查出我瞒报了什么消息,那才是怪事。她根本就是私心自用,借着总督府办公事的名头出来游山玩水,等到事情闹得没法收场了,再把过错赖到别人头上。你以为她进了总督府就能长出脑子?哼,老总督被她的美色迷惑,对她千依百顺,把一世英名都毁在她身上了!”丁捷怒不可遏,终于把他最初没有发泄出来火气换了一种方式甩到柴立峰脸上。
    柴立峰的反应却让令他大失所望。
    同样是冒犯的话,当冒犯的对象不同,柴立峰竟表现出两副面孔。
    “我看你以后也别说你是总督府的人了,直接承认你是颜展眉的走狗,岂不更好?”
    丁捷出身白丁,从青年时便受到老总督的提携,一路走到如今的高位厚禄。老总督的恩德,他从来不敢忘。
    而柴立峰和他际遇相似,却没有像他一样一心一意为老总督着想,而是选择投靠一个徒有其表的女人。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好,好,我心里认为的好大哥竟然是这么看我的。”柴立峰怒极反笑,“难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老总督极度宠爱颜夫人、甚至放心将大半个总督府交给颜夫人去打理?现在你来责怪我投靠颜夫人?你以为,我一个小小的佐事、无缘无故就能在总督府一手遮天?这两年,你让我打听的消息哪一个不是机密之中的机密?我哪一次没有让你满意?哼,我只是没想到,你我虽然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也看错了你。”
    仅剩的最后一点理智拖住柴立峰的脚步,令他无法愤然拂袖而去。
    丁捷回想起柴立峰的好处。他的这个连襟看起来文文弱弱,没有半点勇力和胆气,但他也承认,柴立峰是个聪明人。
    他从总督府参事调任之时,老总督就暗暗嘱咐他,离岛水关是海路咽喉,虽然不如南关一样受到重视,实则和南关一样重要。
    他战战兢兢上任,两眼一抹黑,差点折在一条阴沟里,后来他才回神,老总督悄悄盯上的地方,早已被别人盘踞。
    他当时几乎被逼到死路,所幸柴立峰帮他找到一个活结,才解开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扣。
    那个活结就是慕玉山庄。
    他不知道柴立峰用了什么手段、找了什么门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也没有深究。他只记得,从那以后,他和柴立峰之间的沟通日渐增多,且由于有各自的妻子作为纽带,连襟二人的关系日渐亲近。
    柴立峰也因为他的举荐得到了老总督的青眼,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吏渐渐崭露头角,去年刚刚擢升总督府佐事。
    想到这里,丁捷突然从迷惑中抓住一点异常。
    “老总督将总督府交给颜展眉了?不可能。我只听说她受宠,可没听说她受宠到这种荒谬的地步。你说你是靠着颜展眉才有那么灵通的消息?你可别糊弄我。我先来离岛,颜展眉后来才进了总督府,要是没有你那些耳目,我可能还没法活着见到后来老总督被那个女人迷住的样子。”
    柴立峰先是一愣,随后皱起眉头,爱答不理的:“看来,这两年的家书,我都白写了?”
    丁捷对柴立峰摆出来的这副态度十分不喜。
    近年来,二人见面的机会不算很多,更常用书信沟通,正因如此,他对柴立峰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仍然停留在二人同处总督府任职的时候。
    从前他是总督府参事,柴立峰是寻常文吏。现在他是离岛卫所统军,柴立峰是总督府佐事。再加上,他比柴立峰年长,他的妻子又是柴立峰妻子的姐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打心底里认为自己高柴立峰一筹,而且他也认为,就算到了将来,二人的高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想将眼前这个出言不逊的柴立峰塞进信封里,让柴立峰用惯常的谦恭有礼的笔墨给他解释清楚颜展眉在总督府里做了什么手脚。
    “你寄来的家书,每一封都是我亲手拆开的。卫所的人都知道我很重视郁州来的家书,没有人敢怠慢。”丁捷先虚虚抬高对方一把,“你在郁州往来联络,也不曾碰见过离岛卫所统军的名头不好使的时候吧?”
    柴立峰依旧我行我素,反问道:“去年年下那封,我说了什么?”
    丁捷按捺住不满,仔细回想一下,才说:“不外是老总督身体康健,家里也一切安好,让我不必挂心……”
    “果然。用不着我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柴立峰口气中透出失望。
    丁捷无可反驳。与其慌慌张张去书房翻找柴立峰提到的家书,他还不如直接询问。
    “立峰,你怎么能这么说?”丁捷闷声闷气,“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家书就要有家书的样子,家事琐碎,零零散散,偶尔穿插一句半句要事,便不打紧。要是把家事和要事的繁简颠倒过来,你我都要陷入麻烦。”
    柴立峰终于肯正眼看丁捷。
    “我们是说好了,我也照办了,可你竟像瞎了眼没看出关键的要事,只能怨你自己。”
    丁捷堵着一口气:“我没怨你,你就直说吧。”
    自从丁捷骂出走狗这两个字,柴立峰便已不在乎丁捷的脸色。他从郁州一路准备下来的好声好气被丁捷的傲慢打回肚子里。
    他要让丁捷明白,对颜夫人不敬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他并不啰嗦,直言不讳:“我在家书里明明白白告诉过你,颜夫人主持了总督府的除夕宴,总督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从她手里讨到了一份赏赐。”
    丁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总督一向会在除夕宴上亲自赏赐有功之人,就算要别人代劳,她颜展眉也没那个资格!”
    柴立峰冷笑一声,说:“还有一件事,是最近才发生的。老总督拟定在三个月后正式迎娶颜夫人,所有礼仪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丁捷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颜展眉,她要……”他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全。
    柴立峰替他补全:“颜夫人要名正言顺做总督府的主人。”
    丁捷迟疑了。
    他想,柴立峰不至于编造这种谎言来骗他。随即,他又发现自己很可能真的低估了那个女人的野心和头脑。因此,他无法像方才一样果断说出不可能这三个字。
    “老总督最初要带她进总督府的时候,遭到了多少阻挠?最后要不是老总督请田夫人出面认她为义妹,她连总督府的门槛都摸不着,最多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真是天意弄人。现在田夫人落难,她却要飞上枝头了。”丁捷自言自语,发出感慨。
    “你错了。”柴立峰突然插话说,“颜夫人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有情有义。她这次来离岛不只是为了调查韩爽的逆行,还为了挽救田夫人于水火、报答田夫人当年的恩情。”
    丁捷惊得合不上嘴。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出声。
    “颜展眉让你来见我,是要你说服我、替她效命?唉,你让我再考虑两天。”卫所统军口气无奈,自问自答一番,才提出疑问,“她有多少诚意?打算什么时候来见我?”
    总督府佐事却说:“以你现在的境况,就算你低头去求见,颜夫人都未必肯见你。”
    丁捷不觉勃然变色。
    柴立峰又说:“我是看在你我兄弟的情谊上,才来给你通风报信。当年,我能凭我一人之力摸清离岛的各路风声,助你在离岛立足,如今,有总督府和颜夫人助力,说不定,我还能佐佑你更进一步。只是,如果大哥看不上我这条走狗,我也只能吠两声就作罢了。”
    丁捷脸上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数次变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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