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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葱岭守捉(3)叛军老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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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承恩今年四十八岁了,他是则天圣皇后久视元年(700年)十岁光景跟着孙万荣叛军家属来到安西的,那时孙秀荣还未出生,他的父亲已经十五岁了,虽然孙秀荣的爷爷是孙万荣的义子,且在叛乱后与孙万荣一起战死了,但孙万荣的义子实在太多,朝廷根本无法一一分辨,故此让孙秀荣一家逃过一劫。
    这是一般的看法,但事实真是这样吗?
    自从三年前、两年前孙秀荣的父亲、母亲分别因病离世后,杨承恩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照顾孙秀荣,但他也知道,此子非同寻常,蜷缩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从去年年初他进入守捉使的眼帘之后已经不需要的他的护佑了,但杨承恩依旧照拂有加。
    杨家与孙家紧挨着,葱岭守捉城在后世叫塔什库尔干,意思是石头城,说的是这座建在小山上,方圆约莫四里的城池城墙是由石头砌成的,当然了,纯粹由石头砌成自然不成,中间的缝隙是用泥土夯实后填就的。
    至于城里,与大唐所有城池一样,一条十字大街将城池分成了四个坊区,其中半个城区都被军卒占据了,另外半个坊区则是农户、牧户、商户、匠户所在,而被发配到这里的五百户叛军家属后代大部分住在城里,只有外出劳作时才去城外。
    在城外,由于大量河流从冰川、雪山上流下,几万年以后形成了一处方圆约莫一百平方公里的平坦河谷地带,其中大约有一半面积适合耕种,最合适耕种的大约有五万亩,对于五百户农户来说足够了,每户人家能够分得一百亩田地。
    在这个时代,葱岭守捉城附近无霜期比后世长一些,一般情形下有四个月,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安安稳稳种下粮种并正常收获还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没有别的,就算到了五六月份,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雪就会将刚刚种下的禾苗冻死。
    不过对于曾经在西伯利亚种过地的孙秀荣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在三月份还是冬季的时候他就将麦子种下了,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麦田就像寻常人家的蔬菜田一样都搭了棚子,在种子发芽以及长成大约半尺高这一段最关键的时刻可以免受风雪的肆扰,当然了,在白日里你必须将棚子上的茅草扒开让禾苗尽量享受阳光,与其他人,包括以前的当地喝盘陀人将种子种下后基本不管不同,这样的耕作方式是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
    但孙秀荣做到了,不仅他做到了,一年之后,见到孙秀荣的成果后,一部分农户也有样学样,然后就基本保证了葱岭守捉城粮食的供应。
    就这一项,孙秀荣就功莫大焉,于是他就进入了守捉使喻文景的法眼。
    当喻文景接见孙秀荣后,才发现此人不仅是一个好农夫,手上的功夫也丝毫不差,在谈吐上也不时冒出真知灼见,当然了,以孙秀荣的谨慎,肯定不会惊世骇俗,饶是如此,也将喻文景惊到了。
    他赶紧让自己身边掌管户籍档案的录事查了孙秀荣的底细。
    这一查就发现端倪了。
    “原来如此”
    对于前犯官家属,后来的府兵档案除了守捉使以及录事可以查阅外,其他人是不能随意翻阅的,此后喻文景对孙秀荣便愈发器重起来。
    虽然了解了孙秀荣的底细,但他并没有对其他人说起,因为他在与孙秀荣的交谈中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世。
    “这就有意思了”
    至于一直对孙秀荣照顾有加的杨承恩,其身世也并不简单,但二十五岁的守捉使也没有点破。
    守捉城的城墙是由石头混合泥土砌成的,但城里的建筑物除了以前的王宫、现在的守捉使府邸,剩下的大多是土坯房,与中原不同的是,其屋顶大多是平的,但也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的三边都是土坯房舍,一边是院墙。
    正中的房舍自然是客厅和卧房,两边的一处是灶房,一处则是杂物房和牲口房。
    以前,在中亚局势相对稳定时,喝盘陀的农户大多住在外面,不过在突厥汗国灭亡后,不少部族都流亡到了葱岭一带,加上阿拉伯帝国的兴起,也将一些原本属于波斯帝国的部族驱赶到了这一带,这些部族都是游牧部族,这时的游牧部族,劫掠是他们的天性,而能够穿行在古丝绸之路上的商户大多也是在商人和强人之间摇摆不定的,故此若是住在城外肯定不完全。
    由于丁口不多,大唐接手喝盘陀城后,干脆将所有的农户、部分牧户迁到城里居住,如此一来,由于牲口众多,城里便时时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虽然几年前就失去了双亲,老军杨承恩也对自己十分照顾,但孙秀荣依旧一个人住在那座小院子里。
    一个人过活后,孙秀荣在那里添置了一整套木匠、石匠、铁匠、皮匠活计器具,这些行当作为大唐的府兵来说几乎人人都会一些,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但在十五岁以前,孙秀荣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些技艺。
    杨承恩长大后娶了一个胡女(大唐对粟特人的专称),然后就有了杨守瑜,依照他的相貌,也不大像纯正的中原汉人,虽然还是东方面孔,但那神情明显是羌藏一带的人。
    杨承恩对孙秀荣一家不仅仅是照顾那么简单,打孙秀荣记事起,他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敬畏,虽然大家都是犯官家属的后代,并没有主子、仆人之分,但他从自己的父亲嘴里也了解到了杨承恩一家以前是自己家里的仆从。
    “帮帮帮……”
    城里的更夫一边打着梆子,一边用长安话喊叫着。
    “子时了,荣儿为何还不回来?”
    院子里,老军杨承恩正在一边劈柴,一边等着孙秀荣——两家的屋子挨着,篱笆院墙也挨着,孙秀荣若是回来他肯定知道。
    虽然他是被守捉使叫去饮酒的,不过他终究有些不安。
    “我等都是犯官家属后代,一切还是要小心一些才好,虽然守捉使青睐,也不能坏了规矩”
    杨承恩想的是,按照大唐的规矩,虽然远在异域边荒之地,到了晚上亥时中刻(晚上八点)开始除了更夫、巡逻士卒以及执行任务的官员,寻常人等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而不能上街了,更不能外出了。
    当然了,守捉使大人自然不在此列,但他不可能亲自将孙秀荣送回家,若是这样,他就只能住在守捉使府邸了。
    “这成何体统?”
    杨承恩与他儿子杨守瑜一样,身材不高却异常粗壮,他虽然有些焦急,但在劈柴时动作却丝毫不差,一把由孙秀荣亲自打制的斧头被他握在右手里就好像他手臂的一部分一样,锯成两尺见方的木柴被他劈得整整齐齐,这都是在月色下完成的,显示了他在斧子使用上的造诣。
    没错,作为老府兵的杨承恩的武器就是一把比眼前这把长一些的斧头,斧头的前端还有一个矛头,整体长约两米,非力大者不能使用,难怪他能生出像杨守瑜那样力大的儿子。
    没多久,院子里便堆了一大片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这些木柴是孙秀荣与杨守瑜两人从二十里外的山上砍下来并用牛车运回来的,按照府兵规制,他们每一家没有二十亩山林,葱岭之上树林虽然稀少,但也并不是没有,特别是在大唐时代,人类对环境的破坏还远没有后世那么大。
    杨承恩在劈柴,他的儿子杨守瑜却在码柴,与他老爹不同,由于他老娘相貌的加成,他的身材虽然矮壮,面部轮廓却还过得去,甚至谈得上英俊。
    前面说过,杨守瑜是除了孙秀荣之外另外一位受到守捉使喻文景关注的人,这样的人才若是放在府兵里,或者野战兵里那可是了不得的人才,但杨守瑜却一切唯孙秀荣马首是瞻,这让身为堂堂一城守捉使的喻文景暗地里有些恼火。
    “哒哒哒”
    寂静的大街上传来了马蹄声,在如今的葱岭守捉城,只有少数人能在夜晚的大街上骑马,那就是守捉使喻文景以及他的十八骑,现在响起了马蹄声,不用说是他们中的一人或几人出现了。
    没多久,只见喻文景、孙秀荣两人联袂出现在院墙外面。
    杨承恩父子赶紧站起来弯腰施礼。
    “拜见军使”
    喻文景斜睨着杨承恩父子,指着在马上东倒西歪的孙秀荣笑道:“这厮就交给你等了,好生看护着!”
    “是”,杨承恩赶紧应承道。
    等喻文景走远了,父子二人赶紧将孙秀荣扶下马,当杨守瑜将栗色大马牵到马房后,原本有些东倒西歪的孙秀荣却端正了身形。
    “阿爷,荣哥儿的酒量好着呢,他刚才是装的”
    (阿爷,唐代对父亲的通俗称呼)
    几乎同时,孙秀荣、杨承恩都扑上去封住他的嘴——他们的房舍靠近城墙,若是被城墙上值守的士兵知道了,虽然有守捉使的面子,但城里掌管军纪的参军知晓了,他们还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守捉城有录事一名,参军一名,虽然明面上都归守捉使管辖,但却同时接受疏勒镇录事以及大都护府长史府管辖,恐怕后者的份量还重一些,有时候也能不理会守捉使独自行使军法的。
    一个“深夜喧哗”的罪名说大不大,但也不是小事,在这个时代,深夜喧哗极有可能造成营啸,那样的话罪过就大了。
    何况,安西都护府的监军宦官边令诚正好巡视到此处,若是被他发现了,不仅孙秀荣要倒霉,连守捉使喻文景也讨不了好去。
    此时,监军宦官的权力非常大,连磧西节度使(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正式名称,一半兼任安西副大都护,大都护一般由宗室或者宰相遥领)也得恭恭敬敬应付着。
    还有,此地的副使是一名胡人,汉名叫边效忠,正是边令诚在安西收的义子之一,今日正好轮到他在城墙上值守,他一向对正使之位虎视眈眈,有边令诚在一侧使劲,他也相信一旦喻文景离任,正使的位置便非他莫属。
    边效忠实际上是一个突骑施小部落的酋长,西突厥灭亡后,突骑施继之兴起,但内部也是一团麻,黑姓、黄姓以及两姓内部都是缠斗不已,边效忠便是突骑施部落内部斗争的牺牲品,不过此人心计极深,在一次边令诚带队外出巡视之际,他一边唆使其他人扮成马贼去打劫边令诚的队伍,而自己却带着精锐力量突然出现,一举救了边令诚,自然受到边令诚的重视,并收了他当义子。
    靠上边令诚后,边效忠便一发不可收拾,眼下已经做到葱岭守捉城副使的高位,而他与喻文景一样,今年也才二十五岁,前途不可谓不远大。
    喻文景与孙秀荣的事情边效忠自然知晓,不过他不识字,汉话也有些勉强,并不知晓孙秀荣的底细,何况孙秀荣有着让整个守捉城不依靠疏勒镇千里迢迢运粮的偌大功劳,就凭这一点,就算他边效忠上台后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因为那样会触怒整个边军的。
    杨守瑜也不是笨人,见到两人都扑上来,一刹那也知道了厉害,赶紧将两人拉到屋子里。
    在低声责骂杨守瑜一顿后,三人在铺着毛毡的地上跪坐了下来——作为穿越者,孙秀荣自然不习惯此时正确的“坐姿”(正式场合是跪坐,稍微舒服一些的是盘腿坐下),早就给自己打制了几把椅子,但杨承恩父子还是老式坐姿,屋子里也没有“胡椅”。
    “荣儿”
    孙秀荣有些奇怪,今日一贯稳重的杨承恩似乎有些心浮气躁。
    “你明日就要去龟兹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你那套种地的法子老汉虽然不中用,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你放心去吧,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孙秀荣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在跳荡营名列前茅,被某位镇守使以上的将领瞧上并当了牙兵的话,他一时半会儿就回不来了,若是这名将领调到内地,他也是有资格带上少数几名牙兵的,这都是兵部默许的,在唐代,一旦跟定了某位将领,其中的恩义便一直存在,能做上镇守使这样的高级将领的,一旦得罪了,那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事,没准自己这一生也就完了。
    故此,孙秀荣点点头,静等着杨承恩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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