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何为正义

    “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你，阿龙。”
    轻轻送开拽着武也的双手，晴明深深吸了口气，推开了阴阳寮的大门，打不走了进去，只留下对着这扇大门陷入沉思的武也。
    走过无人的廊道，跨过幽深的结界，来到那熟悉的小院，熟悉的小屋，熟悉的花花草草，还有那个熟悉的人。
    一切都和记忆里没有两样，除了此时晴明自己也无法言明的这份心境之外。
    “......我来了，师傅大人。”
    一如既往地伏下自己的身子，晴明恭敬地对师傅行了礼，然后就听到了师傅不远不近，老迈却苍劲有力的声音。
    “起来吧，晴明。”
    “是的，师傅大人。”晴明挺起上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仿佛被黑暗吞噬的老人，卷缩在光芒无法触及的阴影之中，只有那双并不浑浊的老眼，好似还在抗拒着这不可避免的一切。
    “差不多也是你该来的时候了......果然啊，”老人一开口语气里就充满了怀念的味道：“你的眼神和为师年少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为师才会选择你作为继承人来培养吧。”
    “师傅大人的恩德，晴明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此生必会令师傅大人所传授的技艺闻名天下。”
    “对于你的天赋，为师从来不否认，晴明，你是我阴阳一脉千百年来最强大的天才，只可惜，你生在了一个不合适的时代。”老人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黯淡，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听到那一声叹息，晴明的身形微微一颤，语气都显得有些颤抖：“那么，师傅大人，这个结界......果然不是失误吗？”
    “为师一生从未出过差错，更何况是这般重要的大阵，怎么可能会失误。”
    “可是......为什么？”晴明的心前所未有的脆弱，被最重要的人背叛，那种感觉无异于天塌地陷。
    “一切，都是为了我等阴阳师一脉！”老人的话语掷地有声，从阴影中缓缓站起的身子笔挺地如松柏，他的眼神坚定且不容动摇，那份决然令晴明都忍不住动摇。
    “可是，师傅大人——”即便知晓了真相如此，晴明也无法释怀两人之间那无法磨灭的师徒之情，她用几近卑微的语气恳求道：“如果那些人都被妖怪杀死的话，我们又该怎么打赢这场战争？”
    “你错了，晴明，主导这场战争胜负并不是她们，也不是我们，我等一早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老人的话令晴明大吃一惊，只见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并不是符篆，而是一封信。
    “这是上一任西行法师写给他女儿的信，”老人一开口就能够知道这其中藏着的必然是足够惊人的辛秘，只听他继续道：“作为那位大人的好友，为师自然得到了他的嘱托，将这封信转交给下一任西行法师，也就是这一代的西行之女。”
    “......”可是这封信却还在师傅的手中——晴明屏住呼吸，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了恐慌。
    “直说吧，为师擅自拆开看了——”老人低着头，似乎是在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愧疚：“直到拆开之前的那一刻，为师都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直到知晓了信中的内容，为师才释然，哪怕死后无颜面见老友也无所谓了。”
    “那里面......写了什么？”晴明咽下心中的骇然，颤颤地问道。
    “写了两百年那场战争的真相，”老人语出惊人地道：“也是为师能够这么做，敢这么做的依仗，晴明，这一场战争早在一开始，我们就已经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牺牲那些人的生命？”晴明不忍地质问道。
    “唉，”又是一声长叹，老人的眼中没有半分怜悯：“所以为师才说，晴明，你生在了一个最糟糕的时代。”
    “师傅大人？”
    “晴明，为师一辈子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能够把一个完整的阴阳师传承交到你的手上，”说到此处，老人摇摇头：“只可惜，陛下没有给为师这么多的时间。”
    “我，我不懂，师傅大人，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晴明茫然地问道。
    “孩子，大义也分轻重缓急，如果有一天，在对姬巫女陛下的忠义和阴阳师的传承之间，只能够选择一样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晴明的脸上闪过痛苦的挣扎之色，自小接受正统教育的晴明面对师傅这一通离经叛道的说辞，顿时就反应不过来了。
    老人走近前来问道：“晴明，为师问你，你是否有认真地思考过，为什么人类非要把妖怪驱逐不可？”
    “因为，妖怪吃人。”晴明犹豫了一会，选择了自己内心认可的回答，可惜并没有得到老人的认可。
    “不对。”
    老人缓缓摇头：“人类之所以惧怕妖怪，憎恨妖怪，是因为妖怪们太强大了。”
    “强......大？”
    “那份远远超过人类的强大，那份远远无法管束的强大，那份可以让妖怪在人类社会为所欲为的强大，这才是人类惧怕它们，想要驱逐它们的真正原因。”
    像是战栗的骷髅在冢中舞蹈，老人对着晴明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晴明，你看，这样一来，阴阳师和妖怪，又到底有什么不同？”
    “！！”
    晴明骇然地长大了嘴，呆愣半晌，急忙解释道：“不对，阴阳师是人类，是为了人类的安全推退治妖怪的.......”
    “呵呵呵，”老人笑着背过身去，鬼魅一样阴沉的笑容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着：“你说的没错，可是当妖怪被人类完全退治的那一刻，距离阴阳师被人类‘退治’的时候也不远了。”
    晴明瞪圆了双眼，她终于明白了师傅做着一切的原因，平心而论，作为阴阳师的一员，她无法责备师傅的所作所为，只是，在作为一个阴阳师之前，她首先是一个人类。
    这就是她，安倍晴明的回答。
    “所以为师才说，晴明，你生在了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是老人第三次说出这句话，他用垂垂老矣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晴明：“你的眼神和为师年少的时候是一样的，所以为师知道你会怎么做。”
    “抱歉，师傅大人，但是我必须——”晴明起身，执弟子礼向老人请辞。
    “别误会了，孩子，为师并没有想要责备你的意思。”
    说话间，老人的脸色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那是晴明曾经努力追求而不得的东西，可此刻这份关怀却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为师既然已经料到了你会选择的道路，那相对应的后手自然也准备好了，这个结界会维持三天，三天之内，结界之外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哪怕是用强也没有用。”
    “师傅大人，我......”
    “放弃吧，晴明，没有人可以打破这个结界，就算是你也一样，不，正因为是你，所以才无法打破。”
    老人越过晴明，走到了房间的门口，望着那天空中的巨大的阴阳阵，感慨道：“因为这是我道法一脉的先祖，圣德太子留下的不传之秘，修行先祖道法的我们是没有办法反抗这个结界的。”
    在晴明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之时，老人手中闪烁的一抹光芒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把镶刻着七颗宝石的长剑。
    仔细一看，正是自己刚刚施法让大阵降临时候用的法器。
    老人抚摸着长剑，落寞地说道：“这是我阴阳师一脉代代相传的圣物，是圣德太子生前所用的七星剑的复制品，也是圣德太子留下的唯一信物，这便是这个大阵的关键所在。”
    闻言，晴明刚刚亮起双眼，正欲动手之际，只见老人那枯瘦的手掌陡然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居然硬生生地将七星剑折断了。
    随着两截断剑落地，在晴明呆滞的目光中，老人如此说道：“现在，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这个结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