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萨满的语言

    种植园坐落于博朗湖的湖畔，与据点小镇的距离并不遥远，它们被一条弯弯曲曲的林中小道连着。道路两旁的森林飘荡缕缕雾气，影影绰绰的树梢上有不知名的禽鸟对着行人尖声鸣叫。
    周围的一切都让维尔托克感到十分新鲜，并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似乎自己曾经在无边无际的森林中长途跋涉，本能地知道茂密的森林总是蕴藏着各种危险，而林中的鸟儿正发出警报，它们的叫声或许会把未知的敌人吸引过来。
    于是，维尔托克老老实实地走在队伍中间，笼在斗篷里手轻轻搭住剑柄，随时都能将其拔出来。
    一直跟在维尔托克身侧的约翰注意到维尔托克不同寻常的状态，他低声笑道：“维尔，其实你不用紧张。博朗镇附近的森林没有多少凶猛的野兽和怪物，在方圆100公里以内都是我们的领地，赫默族女战士尤其喜欢猎杀那些闯入领地的猛兽和怪物。”
    维尔托克从一颗枝干怪异的大树上收回目光，扭头问道：“啊？你为什么说我不用紧张？我没有紧张啊。”
    约翰沉默稍许，用更低地声音说道：“维尔，你自己也许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但我猜你是个训练有素的森林冒险者。你看他们……”
    维尔托克顺着约翰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琴与哨声冒险团的四个年轻职业者脱离道路，正走在外围的森林里面。他们一会抬头看看树冠，对上面的鸟雀评论一番；一会又蹲下来，开开心心地拔起一株草药，塞进自己的小包。
    “哪怕周围没什么危险，冒险者在陌生的环境也要时刻保持警惕……他们倒是自信，但一看就知道这就不是冒险者。我之前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结果却发现你身上有许多森林冒险者才有的习惯。”
    维尔托克点点头道：“你这样说，我也觉得我以前是‘白号角’冒险团的成员……等我的病好一点了，我想去找他们。”
    约翰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巴托姆老板已经流露出招揽维尔托克的念头，甚至想把他纳入冒险者之家的核心层。约翰本来是有点不痛快，但越是和维尔托克接触，他发现自己很难讨厌这个心思单纯，容颜俊美的半精灵少年，更惊叹于他超卓的天分。如果维尔托克真的要回归白号角冒险团，他都会觉得很遗憾。
    “今年冬天，你的姐姐丽娜也许会来博朗镇接你。”约翰顿了顿，又改口说道：“不过，冒险团长时间脱离据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且，冒险团放弃受伤同伴的情况也很常见，博朗镇有许多残疾居民，他们以前也都是冒险者。”
    “如果，我是说如果，白号角冒险团溃散了，没人来博朗镇接你，你有什么打算？”约翰试着问道。
    维尔托克想了想，摇头道：“我没什么打算，反正他们不来接我，我也会去找他们。”
    “嗯。”约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刚刚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如果白号角冒险团遭遇强敌，被敌人消灭了。他们不能来找你，你也找不到他们……你怎么办呢？”
    维尔托克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约翰，反问道：“白号角冒险团被强敌消灭，和我去找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对白号角，还有姐姐丽娜没有任何印象，对他们自然也不存在感情牵绊。维尔托克理所当然地认为，白号角和丽娜就是一条找回记忆的线索，自己如果有能力，就不该放弃这条线索。
    约翰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他不由得想起科尔医师对维尔托克评价：这家伙，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特别有主意。
    “呃…..我们以后会帮你寻找‘白号角’冒险团。”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可好人归好人，我还是得准备一笔钱，在冒险者之家发布一个情报收集任务。”维尔托克用旅馆老板的风格说道。
    约翰哭笑不得，巴托姆老板总是把每个人的账目都算得很清楚，约翰刚开始被冒险者之家收留也无法理解，自己就想多吃一条羊腿还要被老板记账？然而，冒险者之家的每个人都攒下一笔或多或少的私人财产。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实更让人安心的。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聊，天光透出云层，湿润的寒雾渐渐散去，道路两旁的森林有了变化。各种各样的野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株排列整齐的矮树，它们显然是人工种植的作物。
    卡尔和安妮等人对这些矮树作物好像没什么兴趣，就从道路外围的森林里回到队伍中间。维尔托克却跑了出去，既然周围的树木是人工种植的作物，那附近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正好可以探查这些矮树作物，满足一下压抑许久的好奇心。
    “这是棉果树。”
    凯蒂提着她的小皮鞭，和背负弓盾的安妮一块走过来，笑吟吟地对维尔托克说道：“我猜你见过的，它们很普遍，只是你忘记了。”
    维尔托克双手抚摸光滑无皮的树干，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这种树木没有印象。
    安妮抿嘴笑道：“棉果树的果实不能食用，它们成熟之后，干枯的果皮里面长满了灰色絮丝，可以用来纺织棉布。你身上的棉布衣服就是用棉果做成的。五棵棉果树每年产出的棉果大概能纺出一套棉布衣裤。”
    “干枯的棉果树皮稍微加工裁剪一下就能用来书写文字，但最多只能保存两年。高地人不用棉纸，他们使用更高级的兽皮纸记录文字。棉果树的干树皮和果实一样易燃，每年秋天，蛮奴采摘棉果，必须把旧树皮一起扒掉，所以这里的果树树干都是光秃秃的。”
    “联盟的每个种植园几乎都会种植棉果树。这里有棉果树林就说明，我们已经在种植园里面啦。”
    种植园里当然不会只种棉果树，这片果林的后面是一大片平整的农田。地里的庄稼、蔬菜已经被人收割干净。一群脖子戴着皮项圈，身材健壮的蛮族女奴正忙着翻耕土地。她们人数不少，分布在宽阔的田野上就显得稀稀落落。对于半精灵冒险者的到来，她们已经见怪不怪，并没有人停下手头上的工作。
    查理团长凝目望去，皱眉说道：“奇怪，这里的蛮奴居然没人看守，不怕她们逃跑吗？”
    哈克队长呵呵笑道：“种植园就是她们的家园，她们为什么要逃跑，往哪里跑？至于看守，她们不就是看守吗？”
    每片田地大约有5、6个蛮族女奴在用锄头翻挖泥土，她们当中有动作熟练的，也有两、三个表现笨拙的，当她们试图偷懒，或者工作效率低下的时候，那些能够熟练翻地的蛮女奴就会大声呵斥，甚至动手殴打她们。
    被殴打的蛮女奴普遍更年轻，身体也较瘦弱，她们不敢反抗那些教训自己的同族，就抱着头嗷嗷哭泣，显得十分可怜。年长的蛮女奴不忍心继续责罚她们，就只能承担大部分的田间劳作。
    这以其说是看守，却更像是家长在教训不愿劳作，故意偷懒的孩子。
    哈克摇晃脑袋说道：“边境种植园没那么多人看守蛮奴，她们是自己出来劳作，自己回种植园休息，几乎没有人会逃跑。我们反而觉得博朗种植园里的蛮奴太多了，有点承受不起……走吧，我带你们去种植园村落，你们就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道路的尽头，种植园村落出现在维尔托克的视野中。它被一道巨大的栅栏环绕，其规模几乎和博朗镇的陶土石墙相当，意味着这座村落的规格不亚于冒险者据点。
    栅栏是用双层圆木建造，高约20米，每根圆木的直径比半精灵的大腿还粗，深深地扎入地下，看起来十分坚固。双层栅栏中间可能用夯土填充，宽度足够让半精灵弓箭手在上面巡逻。栅栏每隔80米就有一座箭塔，里面架设一门弩炮，寒光闪闪的弩矢正对准着村落的入口。
    栅栏大门，一群蛮族正和一群半精灵激烈争吵。
    这些蛮族有为数不少的成年男性，他们骨架粗大，肌肉虬结，全副武装的半精灵战士和他们相比就显得身材纤细，但蛮族一个个都衣不蔽体，脸颊凹陷，他们装备的武器也很简陋，只有打磨过的石斧、石矛加一面木盾牌，在半精灵战士面前就像一群饿了许多天的乞丐。
    一位面容粗粝、身材高大的蛮族男性拽着一个非常瘦弱的蛮族小女孩，大声嚷嚷道：“看清楚，她是我们部落最丑的蛮女，你们不可能找到比她更丑蛮女。我知道的，越丑的蛮女越值钱，她可以换来一车粮食加一车棉布，你只要给我半车粮食、半车棉布，她就是你的！”
    同蛮族男性交涉的半精灵正是铁十字冒险团的罗德，但做出回应的人却是他身边一位身材丰腴，面容秀美的蛮族女性。她脖子上同样戴着象征奴隶身份的项圈，只是那项圈用红铜打造，如同一件饰品，显出她与普通蛮女奴的区别。
    “不行！种植园储备粮食和棉布只够我们渡过今年的冬天，我们已经无法再接受更多的女奴。你们都回去，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这位与众不同的蛮女奴态度很强硬，一口回绝对方的交易请求，根本不顾及旁边的罗德团长。
    蛮族男性顿时暴怒，恶狠狠地盯着她，叫喊道：“呸，丑陋又恶毒的女人，天火会劈死你，甲虫吃掉你的眼睛，蛇尾鹫吞掉你的骨头。你这个下贱的女奴有什么资格和塔卡部的勇士说话？”
    蛮女奴一脸冷漠，面对卡塔勇士的辱骂也不为所动。反倒是罗德团长把她拉到一边，小声交谈着。
    在外面看热闹的哈克队长向众人解释道：“卡塔部是附近的一个蛮族部落，规模很小。像这样的小型蛮族部落，博朗湖流域还有很多。他们平时靠种地、打猎为生，也饲养一些短角大羚羊，本来也不至于活不下起。但每年的秋天，黑石部族的半兽人就会跑过来，强行征收蛮族小部落的粮食物资，不会给他们留下一颗泥瓜、一块兽肉。”
    “蛮族小部落会提前把部分粮食藏起来，但也不够让所有族人过冬。所以，他们只能把部落中最瘦弱、最丑陋的女孩、男孩带到联盟的边境种植园，卖给奴隶贩子，交换一些过冬的粮食物资。黑石部族的半兽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限制蛮族的人口数量，防止他们发展壮大。”
    琴与哨声冒险团的卡尔顿时明白，卡塔部族带这些孩子过来，也是想给他们找一条生路，如果罗德团长拒绝这次奴隶交易，他们肯定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他不禁问道：“那个戴铜项圈的蛮女奴是谁？她怎么有权力阻止奴隶交易？”
    “哦，你是说英格瑞。”哈克队长挠了挠头，说道：“她是种植园的蛮奴首领，种植园四百多个蛮奴都归她管。她没有权力阻拦罗德和卡塔部交易奴隶，不过，她可以让罗德买下来的小蛮奴活活饿死，罗德这家伙只能得到十几具一钱不值的尸体。”
    “我之前就说过，博朗种植园是这些蛮奴的家，英格瑞首先要保证博朗镇的粮食供应，还要给种植园蛮奴留下足够过冬的食物，多余的粮食物资才能卖给罗德，让他用来购买小蛮奴，并暂时安置在种植园。”
    “今年，种植园的粮食收成不太好，而卡塔部偷藏的粮食肯定出了问题。他们这时候跑过来做交易就太迟了。”哈克队长摇头说道：“迈恩镇长自己不出面，让英格瑞做主，她不点头，卡塔部带来的这些小蛮奴只能别丢在野外，自生自灭。他们活不过这个冬天。”
    那边，罗德和英格瑞的谈判有了结果，不知道他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蛮奴女头目勉强同意留下卡塔部带来的十多个蛮族女孩，而剩下的蛮族男孩全部被拒之门外。
    尽管卡塔部的蛮族勇士心有不甘，在箭塔弩炮的威慑下，他们也只能接受现实，把交换到的粮食物资统统搬到大羚羊拉拽的板车上，准备离开种植园。
    罗德成功做下这笔交易，似乎心情不错，他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先向维尔托克颔首致意，又主动和查理、哈克打了招呼。
    安妮看见那群懵懵懂懂的蛮族小男孩，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什么，便向罗德问道：“为什么不把他们也买下来？”
    罗德瞄了维尔托克一眼，见他没有表示出同情蛮族男孩的意思，就笑着说道：“是很悲惨……黑石半兽人造成了这一切，蛮族在他们统治下都这样生活，你总不能指望我可以解决黑石部族的内部问题。”
    “换作蛮族统治半兽人，半兽人一样的悲惨。”军团出身的查理团长语气冰冷地接口说道：“我倒是希望黑石的蛮族一直被半兽人统治。”
    “我想过去看看。”维尔托克突然开口说道。那些成年的蛮族雄性似乎触碰到他的部分记忆，就忍不住想靠近一些，去观察他们。
    罗德稍微犹豫了下，点头说道：“好吧，我带你过去。”
    “别动手摸他们。这些蛮族勇士的力气很大，如果其中有斗士，那就很危险。”约翰在旁边提醒维尔托克，并做手势让同伴都跟上。
    维尔托克一动，琴与哨声冒险团和铁十字冒险团的半精灵很自然地向他靠拢。卡塔蛮族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们可能知道越“丑陋”的半精灵地位越高，见被一群半精灵环绕的维尔托克正走过来，非但没有戒备，反而自动散开，把那些蛮族小男孩展示给他看。
    可是，维尔托克根本不在意卡塔蛮族的期待，他已经确定自己刚刚发呆是对蛮族的语言敏感。成年蛮族不再交谈，他的注意力就落在那些蛮族男孩的身上。
    这些小家伙都很瘦弱，饱受饥饿的折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说话的声音不仅微弱，还含糊不清，他们见到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半精灵走过来，顿时吓得不敢出声。
    维克多绕了一圈，很是失望，但一个躺在地上的成年蛮女和一个半大的蛮族少年引起他的注意。
    那个蛮族女性已经不年轻了，面容显得十分憔悴，但无法遮掩她姣好的容貌。可以说，她是维尔托克见过的最美貌的蛮女。不过，她气息微弱，眼睛只留一条缝隙，躺在地上无法动弹，脑袋被那个蛮族少年抱在怀里。
    蛮族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五官容貌和蛮女相像，同样称得上俊俏，但他左边的脸颊上有放射性的疤痕，隐隐透着蓝色的光泽，非常醒目。
    “她是辛娜，我们卡塔部的天灵之女。前些时候，辛娜被黑石部族的半兽人打伤。如果你能救好她，她可以卖很多钱。”蛮族头目用一口流利的半精灵语向维尔托克介绍道。
    罗德团长接口说道：“是啊，她很值钱。可惜，她伤得太重，快要死了。而且，一个蛮族女萨满都没办法治好自己的伤，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中了半兽人女萨满的诅咒。我们也没办法治好她。”
    维尔托克的目光投在蛮族少年的脸上，问道：“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蛮族头目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道：“他叫约格，是辛娜的儿子，很小的时候，被天火击中，却没有死掉，脸上留下蓝色的伤疤。如果你看中约格，就把他留下吧，不需要用粮食来交换……”
    罗德笑声轻蔑地摇头说道：“男性蛮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何况他脸上还有伤疤……最关键的问题是，他岁数太大了，没有半精灵会收下他的。”
    维尔托克对这些蛮族渐渐失去兴趣，转身就要离开。这时，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辛娜突然睁开眼睛，嘴里吐出一组古怪的音节。
    维尔托克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犹豫着蹲下身体，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牵住辛娜的手。
    蛮族女人的憔悴的脸庞展露一丝柔柔的微笑，她用半精灵语对维尔托克说道：“请您留下我的约格，这是你们命中注定的相遇。”
    维尔托克深深地看着辛娜，缓缓站起身，从斗篷里取出哈克队长赠送的精良长剑，递给蛮族头目，“他们两个我都想要，我用这把剑交换，可以吗。”
    最终，卡塔蛮族没有接受维尔托克的长剑，他们把辛娜母子留在原地，赶着羚羊大车离开种植园，并用苍凉的歌声向部族的女萨满做最后的告别。
    铁十字的罗德团长低着头，尽力掩饰内心的惊骇。他能听懂蛮族女萨满之前对维尔托克所说的话，那是一种冷僻的半兽人方言，把它翻译成半精灵语就是：
    您的身体里住着一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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