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番外二

    “圣祖帝，堪为当世明君，却愧为人父。”
    一面圆形水镜浮半空中，周围几个俊逸青年或冷漠或温润或邪肆或桀骜，坐两边看着那屏幕上显示出来场景，神色各异。
    十三冥想完出来，就看见平时几个王不见王兄弟都凑到了一起，顿时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就听见这么一句话，脚下便是一顿，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张看得很熟悉清丽小脸，失笑地摇摇头，这孩子还真是胆大，什么都敢说。
    “这小丫头胆子比老二还大。”老大啧啧称奇，身为晚辈，纵然对长辈有再多不满，他们也只能埋心里，不敢真说出来。就好像当初他们那些兄弟，哪个不对为了一个董鄂氏就逼死了自己亲弟弟，后来还为了那个女人乱了后宫，那个女人死了，不顾自己身为皇帝职责，丢下幼子和江山任性离去皇玛法，顺治帝？可是他们谁都不敢说他半句不是，因为他是皇阿玛阿玛。就是受宠如老二，也不敢这么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这小丫头倒好，说起皇阿玛功过丝毫不避讳，批起人来也是毫不客气，好像她说不是什么自家长辈，而是说一件普通小事而已。
    “可不是，”三三接口，摇头，“小丫头胆子太大了。”那可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圣祖帝啊……小丫头真是有胆量。
    “虽然小丫头冷冷淡淡样子跟四哥有几分相似，”八八唇角含笑，“说话直来直往性格倒是有几分像十弟呢。”
    “那丫头受宠程度简直比起当年二哥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十点头加了一句。
    “那是因为小丫头是女娃吧。”十三走到四四身边坐下，接口道。大清公主哪怕再受宠再娇贵也多半是只有和亲蒙古份，小丫头无法威胁到皇位，所以皇帝宠爱她毫无压力。否则就像当年太子二哥，一开始皇阿玛多宠爱他？说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不为过，活像只有二哥是亲生，他们都是路边捡来似。可是后来呢？为了皇位，皇阿玛还不是一样放弃了二哥，将他圈禁了起来？
    九九凉凉道：“再说那小丫头聪明着呢，不像二哥那样傻得到处得罪人。你看那小丫头看着冷冷淡淡，她人缘都好得能跟八哥比了，她那些兄弟姐妹，顶多就是有些嫉妒，有哪个是真跟她过不去？”凤鸾只是公主，再受宠也不会威胁到皇位，所以阿哥们哪怕是心酸她受宠也不会做些什么。至于公主们，呵，大清公主比不得阿哥们，对皇阿玛总有种期待敬仰，她们从小明白自己命运，所以说起来反而加淡薄呢。再者，跟受宠姐妹交好，总比与她为敌来得强。皇室儿女，总是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才是好。
    “因为那丫头不是没有心机傻瓜，她只是看着冷淡，心里头敞亮着呢。”十四哼了一声，“看着好像什么都不意，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跟某人装模作样性格真是一模一样，不愧是某人嫡亲孙女。”
    “十四弟……”十三笑得无奈。这怎么又扯上四哥了呢？
    “多点心眼是好事，”四四淡淡道，“没点心眼，弘历宠爱会让她死得很惨。”
    “对啊，十四弟，你可不能因为跟四弟过不去就对小丫头挑刺。”老大也开口了，“虽然小丫头心眼多，但是只要别人不主动招惹她，她也没做过任何对别人不利事情。”淡然如水，冷静沉着，虽然冰雪聪明，智谋出众，却是从来不会主动去设计陷害什么人。看着冷冷淡淡好像万事不萦于心模样，其实对于意人，却是温柔细致得叫人嫉妒呢。
    “小丫头跟四弟不一样。”三三也摇头，“我觉得她性子看起来像四弟，骨子里其实像八弟。”外表看着跟老四一样冷淡却又有算计，但是实质上像是老八。因为小丫头只是性格淡然了一点，却不是像老四那样冷漠寡情，她感情比较淡薄，对于意人却是十分关心；老四一心念着大清江山，为了这个目标可以牺牲一切，而小丫头却恰好相反，对于小丫头来说，恐怕家人重要。起初老八会参与夺嫡之争，就是为了能够让良妃娘娘宫里不再受人嘲笑；后来老四登基，老八不是不想退，只是骑虎难下，为了自己，为了老九老十跟十四，他也不能退，否则以老四性格，他们会死得很惨。可惜，终还是输了……老四是冷面无私，加看重责任，老八固然也重视大清江山，但是他重情。所以小丫头看着老四，内里像老八。
    “这么说话，好像没错呢。”十十恍然大悟地点头。
    “怪不得我看那小丫头是越看越顺眼。”九九也点头，原来是像八哥啊……
    “喂喂，”十四囧了一张俊脸，“我就说了一句而已，你们至于这么群起而围攻之吗？”他怎么不知道原来那小丫头这么讨他这些兄长们喜欢？当年也没看他们这么疼爱过自家孩子啊！你们到底有没有搞清楚，那丫头再好也是四哥家，不是你们自己家孙子辈啊！
    “有时候人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啊，”八八笑弯了眼睛，“我觉得小丫头挺可爱。”兄弟之中喜欢孩子当属八八，因为他没啥孩子缘分，小丫头刚好戳中了他软肋，因为那样精致可爱，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孩子，恰好就是他心目中女儿形象。
    “哎，你们都别说了，听小丫头怎么说。”一直把注意力放到水镜上二二插了一句。
    几人停了谈话，视线落到水镜中，说实话，他们也很好奇为什么小丫头会那么说皇阿玛。
    “皇位之争本就是成王败寇，后胜利者才适合成为大清江山掌控者，身为大清皇帝，为了选出合格继承人而坐视争端，这样并没有错；然而身为一个父亲，看着血脉骨肉兄弟相残却不加以阻拦劝解，甚至火上浇油，实是愧为人父！”
    众人忍不住心里暗道，这小丫头好实诚！
    ……
    “人心都是偏，有偏心所难免，然观圣祖帝言行，我只有一个想法，其实除了太子是圣祖帝亲生之外，其他都是捡来吧，所以可以一边把太子宠上了天，一边又对其他儿子严格苛刻得活像继父。”
    众人忍不住到抽了一口冷气，这小丫头真敢说！就算皇阿玛真是这么干，你也不能说得这么直白啊……
    ……
    “身为皇帝圣祖帝对得起爱觉罗家祖宗，对得起大清江山，作为一个父亲他，对不起自己儿子，对不起自己女儿，因为他让自己儿子争斗不休，参与夺嫡之争皇子没有一个得了善终，他女儿大多数年纪轻轻就大草原上香消玉殒，为了他祖先基业而丢掉了年轻鲜活生命。”
    这是……为他们抱不平吗？
    众人脸上神色渐渐都沉寂了下去。
    ……
    “老实说，我有点不爽。”
    “哎？！”
    “太子号称是受圣祖帝宠爱阿哥，因为他额娘是皇后，所以一出世就是嫡子，然后又是太子，自幼如众星拱月，太子本人又高高上，少有余兄弟亲近，使得其他阿哥都嫉妒他看他不顺眼。后来太子一朝被废，圈禁毓庆宫，从云端跌落了尘泥。我觉得，太子一生都是身不由己悲剧，而他悲剧，原因很多，但是多半却是圣祖帝造成。太子之所以被封为太子，也许固然存皇帝对皇后敬爱，但多是出于政治上考虑。那时候皇帝根本没考虑过一个刚出生孩子能不能承受得起风雨打击。虽然他宠爱太子，但是皇帝底线一直都那里，太子一开始就身不由己地被圣祖帝推入了夺嫡争斗中，因为他是嫡子，又是太子，他赢了便是下一任皇帝，他输了，只有一死。所以谁都可以退，就只有太子不可以退。”
    “其次，皇帝教导太子为君，却没有教导他如何做一个哥哥，做一个弟弟。太子高高上，高傲性格让他根本不懂得去跟自己兄弟来往，所以太子可谓是孤立无援，身边除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奶父跟一个索额图，没有什么可以相信人。所以我是真不明白圣祖帝是怎么想，太子将来当上了皇帝，必然需要兄弟扶持，可是太子那样个性，将来纵然成了皇帝，必然也是麻烦不断。太子没人教过，所以看不出来，但是圣祖帝不可能不知道，他非但没有加以缓和，反而暗地里推波助澜，难道不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忌讳太子吗？”因为太子若是真跟兄弟和睦话，需要担心就是皇帝。
    “之后太子失德，太子自身是有责任，但圣祖帝也难辞其咎，因为他没有教他明辨是非，没有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太子做错之后又没有严格惩罚他，只是惩处太子身边人，导致太子言行越加过分出格。”
    “后太子落得圈禁一生下场，谁能拍着胸口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太子是罪有应得’？能够皇帝压迫，众兄弟虎视眈眈之中稳坐了几十年太子之位，太子才华无需置疑。太子本该是个明君，可惜被硬生生地毁掉了。”也许就是因为太子才华太过出众吧，所以皇帝感到了威胁，他放任儿子们对太子设计陷害，就是为了不让太子动摇到自己皇位。
    这小丫头还真是……
    二二看着屏幕，看着女孩用着平淡无波语气说着石破天惊话，诉说着他委屈他不甘，心里有股暖流慢慢升起，渐渐流遍了全身，有种暖融融感觉，唇角忍不住就向上扬起。
    他是该高兴，不是吗？
    当年他身为太子何等风光，后来成为废太子又何等落魄，皇阿玛也好，兄弟们也罢，谁又看到了他身不由己，他无可奈何，他愤懑不甘？
    他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放开已经释然，可是，一朝被人点破，心里涌动暖流告诉他，其实他一直都是委屈着。
    老大身边曾经有额娘有老八，老三身边有额娘，老四身边有十三，老八身边有老九老十跟十四，他又何尝有过谁陪身边，对自己不离不弃？
    都没有啊……他以为自己还有皇阿玛，可是到后他才知道，先放弃了自己，就是敬仰皇阿玛啊……
    ……
    “皇玛法其实不适合当皇帝。”
    “刚毅果决，雷厉风行，大公无私，公正严明，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这样皇玛法其实适合作为一个忠臣，因为他责任感太过强烈，他爱恨太过分明。一个责任感太强人，如果他承担责任太过沉重，他不会顾及那么多，只会活生生地把自己逼垮。为君者，若是不懂得自私一点，为自己着想话，可是很容易短命。不懂得爱惜自己皇玛法当了皇帝简直就是给了自己一道催命符。若是太子继位，皇玛法他未必会那么早就……可惜……”她家皇玛法是怎么死？活生生把自己累死！因为他是皇帝，大清江山是他责任，所以他为了江山连命都不要了。
    “皇玛法冷酷无情？不，你错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皇玛法虽然冷漠，但是绝非寡情之辈。这一点，单看皇玛法对怡亲王如何便知。那时皇玛法把大将军王派去守陵，可能是为了教训他，有可能是为了保护他。因为唯有那样，大将军王才可以避开那时候风波，得以自保。”
    “往事已矣，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德妃会对皇玛法那么冷淡，但是，我认为，德妃不是一个不爱自己孩子母亲。对于每一个母亲来说，第一个孩子都是特别。皇玛法是德妃长子，德妃绝不可能忽略他存。一出生就被抱走长子，是会让她一辈子都刻骨铭心。我想，德妃冷淡，也许是阴差阳错呢。”
    “因为皇玛法回到德妃身边时候，年纪已经不算小了。那时候皇玛法已经是冷漠寡言性格，也习惯了凡事都冷着脸，叫人看不清楚他心里是怎么想。我觉得，德妃纵然有心对他好，对上他那张脸，估计也会忐忑不安，胡思乱想是不是孩子不喜欢她，心里还记着养母之类吧，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对皇玛法冷淡了下来，对着养身边孩子却是加倍地好。这是一种人惯性，因为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一个替身，然后对那个人加倍地好，就好像补偿一样。大将军王名字读音，不是跟皇玛法名字读音差不多？德妃对自己幼子那么好，大概也有将对皇玛法疼爱也放到了幼子身上原因。只是皇玛法见她冷淡样子，再看看她对另一个孩子疼爱，就认定德妃不喜欢自己。两个同样会隐藏自己想法，又不肯坦诚人凑到一起就是一场灾难，因为他们只会自顾自地猜测，然后认定‘事实’，后造成彼此越走越远。”
    四四神色一震，听着水镜中传来无比清晰话，心里是止不住震惊。
    他知道那只是小丫头说出来猜测，他知道那没有什么根据，可是……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额娘当初真是那么想吗？
    如果小丫头说对了，那么，岂不是他错过了……
    “这小丫头还真是……”十四皱着眉，眼里闪烁不定，可以看到他眼里惊讶，“她怎么猜得出来？”
    “十四弟，你这话什么意思？”十三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告诉我，小丫头猜得没错？！德妃娘娘当初就是那么想？！”
    本来只是权当小丫头胡乱猜测几人全都正了脸色，要是小丫头说对了，那这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四四抬起头，瞪着十四：“十四弟，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小丫头说中了嘛，”十四不以为然，“谁让你整天冷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肯说？活该额娘误会你不喜欢她，对你也亲近不起来。”后闹成那样，还不是老四自己搞出来？
    四四脸色黯淡了下去。
    都是他错，他不该以为额娘不喜欢自己，对额娘也不肯说实话。如果当初他肯软下口气说几句软话，他跟额娘也不会越走越远，后……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从来不说？”十三瞪他。
    “我干嘛要说？”十四扬头，“从小额娘就喜欢叫我‘祯儿’，我知道她不只是叫我，也是叫老四，因为她总是喜欢对我说‘你看四哥多聪明，今天又学会了什么’‘又得了皇阿玛夸奖’云云，叫我长大了要向老四学习。好几次我都看见额娘做一些护腕披风之类东西，可是身型都是适合老四。佟贵妃死时候你不知道额娘有多开心，因为你终于可以回到她身边了。可是每次老四对着额娘时候都是那张死人脸，冷冰冰样子叫人看了就心烦，你知道额娘有多难过吗？每次你走了之后她总是躲房间里悄悄地哭，眼眶都是红。我讨厌就是老四了！要不是你，额娘才不会一直那么难过！”说到后，十四怒视四四，眼里是毫不掩饰怒意，“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我亲哥哥会是你？如果八哥是额娘儿子就好了，八哥那么温柔体贴性子，才不会跟你一样，只会让额娘伤心！”
    老大他们几人面面相觑，都没开口。
    十三沉默了。
    四四没有说话，眼里是抹不去苦涩和自责。
    所以十四才一直都不喜欢他这个哥哥吗？十四说得对，一样是养别人膝下，可是老八从来都对良妃很孝顺，从来不会让良妃难过，但是他却只会让额娘因为自己而伤心。
    “四哥……”十三想说其实这并不完全是你错，是因为两个人都不够坦诚，才会这样……可是他却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即使如此，四哥还是会责备自己。
    “哼，”十四哼了一声，半晌才道，“找个时间，你可以去趟地府。”
    “十四？”
    “额娘没去投胎，”十四扭过头，“她不放心我们，所以留了地府，不肯去投胎。因为她是我们凡间额娘，所以地府也就许了她留下，就奈何桥那里。”
    四四眼里划过一道亮光：“十四弟，你可是说真？”
    “不信你就别去了。”十四小声嘟囔道，“要不是因为额娘放不下你，我才懒得理你呢。”
    “谢谢你，十四弟。”
    “哼……”
    ……
    “皇阿玛，先是皇帝，再是阿玛，可是包括太子、皇玛法内那些长辈们，全都忘记了这个事实。”一腔孺慕敬爱，他们把圣祖帝当成了阿玛，可是圣祖帝却从未是个单纯父亲。
    皇……阿玛……吗？
    枉费他们自认英才，似乎，还没有一个孩子看得清楚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身局中，自然难以看清。我看得清，只是因为与我无关。”
    “今日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尔耳，之后忘了便是，无需记心上。”
    “斯人已矣，是非对错已经毫无意义。”
    果然……是一个通透孩子呢……
    众人或是垂首，或者抿唇，或者抚掌，皆是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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