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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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里在播《意难忘》,第叁季,季希坐客厅看,转述剧情给厨房里的姥姥。这戏刘意可和季绍明的妈都爱看,首播那段时间一块儿守着电视,顺便商量孩子们备婚的事。她俩二十岁上班就认识了,都在一机厂的喷漆班组当漆工,儿女是同年生的,最后还有了当亲家的缘分。
    这回见季希,刘意可她妈还问呢,说侯秀英身体怎么样,季希说奶奶就是腰不好,总去做理疗,手擀面都不常做了。刘意可她妈一听外孙女想吃手擀面了,哪能亏待,在养老公寓里也要给她做。
    刘意可端壶凉白开去厨房,给面条过道凉水,更筋道。面条和季希爱吃的香菇卤子都好了,她先拿到餐桌上,养老公寓配的厨房小,省得占地方。她站厨房里,靠着流理台看手机,放大图片,划着看,那是张岩发她的婚礼宾客名单。第二次结婚她才有准备婚礼的实感,凡事亲力亲为,十二年前她和季绍明那回,纯粹小孩子过家家,大事都是四位家长拍板,他们只负责跑跑腿。
    “不干活就别站这儿碍事。”季希她姥姥瞥眼刘意可手机,下茄子入锅,“二婚嘛,踏实点,结婚别搞那么大阵势,要我说婚礼都可以不办……”
    刘意可听不下去,转身出去。二婚怎么了,她不仅要办,还要大张旗鼓地办,教所有人见证她和张岩的幸福。不止结婚,在刘意可眼里情人节、七夕、圣诞节、周年纪念日、百天纪念日也非常重要,都充满纪念意义,能给平淡生活增添情趣,一个都不能随便过。
    这点张岩就比季绍明强多了,重新恋爱这叁年,他没落下过任何一个节日,即使出差在国外,也不忘订一束玫瑰。季绍明简直朽木不可雕也,她对他只有一个过节要求——结婚纪念日,每年提,他每年都能忘,礼物都是当天现买,不忘的那年他还因为工作半夜才回来。
    想到这儿,她就来气。刘意可加了两个客户的名字,发过去,上餐桌等开饭。她走近才看见,香菇卤子少了一半,季希自己盛碗面条,已经开吃了。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没规矩!大人没动筷子,你先吃上了。”
    “在家爸爸都是让我先吃……”
    姥姥端肉沫茄子出来,看希希爱吃她做的饭,心里高兴,拨茄子到她碗里说:“希希,自家人可以随便点儿。你和别人吃饭,一定得等人齐了再开动,讲礼貌,不能光想着自己。”
    “都是她爸惯的。”
    刘意可把碗重重地撂桌上,分一双筷子给母亲。
    饭吃完,她们收拾桌子,季绍明打来电话,她催促希希和姥姥再见,赶快下楼,车在社区大门口等她。安州属于京津冀城市群,开车两个半小时能到北京,大部分时间里,如果刘意可没有需要回安州,她都会叫季绍明开车来北京接女儿。
    微小的雪花掉落窗沿,她站在窗边,凝视季希的小小身影,拖着行李箱,一点一点走出大门。
    “喂,她下去了。”
    “说了。”
    “我肯定说了!我是她亲妈,不比你关心她少。家里备点卫生巾,她如果来月经,你及时告诉我。”
    “好,挂了。”
    到五年级,父亲养女儿的诸多不便逐渐显现出来,寒假前在校的最后一天,季绍明按往常到校门口接希希放学,听见旁边女家长们叽叽喳喳说,班上哪个女生已经来月经了,现在小孩发育早,家长多上心。季绍明就想,秋天希希就12岁了,也该教她生理卫生知识。他来开口不仅尴尬,而且他也不了解女性这方面的情况,只好拜托刘意可说。
    女孩和男孩不一样,要注意的地方多,置身的社会处境更危险。季希上幼儿园,刘意可就给她做性教育,季绍明不让季希和除他之外的任何男性单独共处一室,他谁都信不过。
    这也是刘意可庆幸之处,虽然因为离异亏欠女儿,但父母双方的教育从未缺席,季希的成长不比健全家庭的孩子逊色。
    树杈上已有明显的积雪,刘意可调高中央空调温度,将母亲洗干净的碗筷放入消毒柜,又把老人的棉拖放到电壁炉边烘暖和。下午叁点一楼活动室还有合唱培训,这家养老公寓设施完善,配备康复医院,文体活动丰富,入住名额抢手得很,一年前多亏张岩找关系加塞,母亲才能住上。
    季希姥姥把剥好的橙子递给刘意可:“你也是的,这么冷的天,不叫绍明上来坐坐。”
    “妈,你这可就偏心啊,张岩昨天来送燕窝,你都不留人家。你不想想,要是没有他,要是我还和季绍明在一起,你能住进这儿吗?”
    “那我也不谢他。什么人啊,你没离呢,就约你回忆过去,问你来不来北京。也就绍明一句话都不说,全憋心里了。”
    “我为我自己来的北京,怎么成因为张岩了?再说我们那是同学聚会,正常聊天。”
    季绍明是父母精心挑选的女婿,可张岩也是她并肩奋斗多年的爱人,否定张岩,等于否定她在人生大事上的正确性。
    “……你们当初就不能为孩子忍忍?我们都没反应过来,离婚证就领了。”
    “就为我爸我一秒钟都不想忍。”
    “那也不怪他……”
    “怎么不怪他!”
    刘意可说最后的话时,几乎在颤抖。即使过去多年,父亲的离世依然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她承认,如果父亲没有出事,她会一辈子和季绍明过下去。当年肯定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接受父母的提议,况且怀孕后他们又那么幸福。
    生产的疼痛她至今已不记得多少,记忆里唯一强烈的是季绍明对她说的话。她生季希是顺转剖,宫缩一夜不开指,她疼得牙齿打颤,导乐室只允许进一位家属,季绍明在旁边喂她巧克力,拿毛巾擦汗。天亮的时候,他先受不了,找医生要求剖宫产,那医生说刘意可不耐疼,才坚持九小时,让她再等等,顺产对婴儿肺功能好。季绍明在门外和医生吵起来,说什么都要剖。
    可能真的疼迷糊了,他签完字,急冲冲回来说可以剖了,她心里却开始害怕,害怕手术台上出意外,害怕术后大出血。都要被推进手术室了,还拽着季绍明的手哭,他怎么劝都没用,内心又急又怕,乱了阵脚,喊一句:“你要有个叁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遂即掩面,恼怒自己昏了头,怎么陪着她说丧气话,越安慰越泄劲。此言一出,惊得刘意可也不哭了,他性格内敛,被家教过度约束,印象里季绍明升高中后,就没有失态过。
    那时手术室的医生护士都在催她,眼看她要被推走,季绍明弯腰抵着她额头,扣着手放在唇边亲吻,喃喃说,不会有事的,他在外面等她。
    依照常理,生产后是女人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刘意可却觉得轻松恬淡。孩子先前有月嫂带着,月嫂下户,两家的母亲也常来帮忙,季绍明抽出更多时间陪她,晚上只剩他俩顾孩子,喝夜奶是季绍明定闹钟先起,抱孩子过来,扶她起床,解衣裳,喂完再放回孩子,为她穿好衣裳,盖被子。
    产假结束后,她去上班,即便房子在二楼,下班回家她也懒得爬楼梯,跟季绍明说她产后气虚,上楼梯累。于是每天她就在楼下打个电话,季绍明便跑下楼背她,一天两趟。
    月满则缺,她并没有沉浸在幸福的浪潮中多久,季希叁岁时,父亲就意外离世了。人不可避免假设,无数个夜晚刘意可也想,如果那天季绍明盯牢安全生产,父亲就不用赶回厂里,更不会出车祸。旁人都说不怨季绍明,是工人操作不规范,母亲也开导她,可她太痛苦了,痛苦得必须找个出口,那就是季绍明。她把愤恨都放在他身上,为什么偏偏是他值班,哪怕是别人也好啊。
    她开始抗拒季绍明的碰触,指尖碰一下也不行,继而不能忍受和他同床。吃饭时,突然放下筷子问他是不是杀人凶手。她新买一套单人餐具,季绍明问为什么,她说原来的碗筷分不清,沾上他的口水很恶心。
    闻言,季绍明嘴唇抖动,想开口说话,几次都以结巴告终,圆亮的黑瞳孔像木偶般空洞,他祈求地抓刘意可的手,她左躲右闪,无一例外都抓空了。他原有的几分少年得志,都被刘志光去世磨没了,而刘意可的反应,令他活脱脱变成个窝囊废。
    那段时间,他的心力已经不能支持工作了,头发盖住眼睛也不剪,每天两包烟打底,衣服布丝沁着尼古丁味,孩子都不愿意他抱,更别提带孩子。痛苦的拉扯持续了两年时间,她决定离开围困她的安州,提离婚时,意料之外季绍明没有挽留,他身心俱疲,也真的伤透了心。
    湿润的眼眶恢复正常,刘意可没有继续和母亲的谈话,她去次卧整理季希睡过的小床。父亲去世的疼伤到骨髓,稍微提到,她就变得偏激。六年里身边总有亲戚朋友拎不清,说刘意可既然放下了,就该和季绍明复婚。她放下,正是因为离开他,如若还置身婚姻,父亲的死只会时时折磨他们两人,哪有今天的心平气和。
    雪顺着风打在脸上真有点疼,鞋尖已经被雪花融湿了,他还穿着在广州的那双单鞋,忘记换回棉靴。早上七点飞机落地安州,回家睡了两小时,季绍明就马不停蹄地开车来北京接女儿。希希出正门便看见他,拉着箱子,飞奔喊:“爸爸!”跑到跟前击个掌。
    “十天没见,都想我闺女了。”
    他笑着接过行李,身上挎着季希的保温水壶,出门前灌满热水,取下来叫她喝,“在你妈这儿喝水少了吧,嘴都干得起皮。”季希低头喝水,衣服穿的还是离家的那套,但季绍明说不上来女儿哪里不一样了。他正面看看,背面看看,眼神落在季希戴虎头帽的脑袋,身高,绝对是身高!十天前,她直着脖子刚到他胸口,现在低头就到胸口。
    “希希咱俩比比个子。”
    “唉,天天比,爸你不觉得没劲吗?”
    他自动忽略希希的抱怨,和她并排站,手抬她脑门,眼睛扫描头顶的那条水平线,像有惊天大发现似地说:“你绝对长高了,至少两公分!”
    季希撇撇嘴,撤身进车里。频繁测量身高也是个烦恼,家里贴有身高尺墙贴,季绍明嫌不明显,在门框上画横线,记录她的长势,没事儿手就在她头顶上晃悠来晃悠去,叁天两头喊她量身高。
    他也清楚这很烦人,但他控制不住,这种肉眼可见的成长太令他欣喜了,变化得又那么快,他担心稍不留神就错过女儿长大。眼下,季希的个子像破地的笋,不是一天一个样,睡完午觉起床,季绍明就能感觉她又长高了。有时想想,他也不可思议,他竟然是这么大孩子的父亲了。
    行李箱放入后备箱,他也开门上车。季希抱起座位下的礼品盒,季绍明看眼后视镜说:“拆开看看。”
    她嗷一嗓子:“五条悟手办!爸爸你怎么知道的?”
    而且还有两个!季希太喜欢这份礼物了,舍不得在路上拆开,她要到家拿美工刀细细地拆,录个开箱视频,包装盒都不能扔。看来手办的感化作用挺强,她当即为没写完寒假作业惭愧,开书包现在就要补。
    语文糊弄得差不多了,数学还差两张卷子,英语呢。季希翻开单词听写本,正好是上学期最后一次英语作业,老师红笔写的“新年快乐”紧贴季绍明的签字。
    她扒着前排椅背问:“你觉得我们英语老师怎么样?”
    “王老师教得不错。”季绍明目视前方,打着方向盘说道。
    “……是吴老师。”
    他干笑两声,“哈哈,吴老师啊。我想起来了,她太严厉了,一年级你忘带作业,她让你罚站整节课,你当时多小啊……”
    后面都是些批判吴老师教学方式的话,季希心想侦查完毕,看来爸爸对吴老师没有意思,她不用担忧回家也要见老师。
    连她都发现吴老师喜欢爸爸,季绍明签字的作业会有一大段批语,字挨着他的字写,妈妈签字的作业,吴老师空两行,只批一个“阅”。她去办公室背课文,吴老师趁没人,拉着她问最近家里有变化吗,下次家长会爸爸来还是妈妈来。
    爸爸实在太迟钝了,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呢,会像张岩叔叔那样,在商场和乐队一起唱歌示爱吗。
    其实……无论谁出现在家里,她都接受不了,她不想和陌生人一起生活,偶尔吃喝玩乐几天还行,朝夕相处,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包容力。
    季希抱着胳膊看向窗外,正在过收费站,雪细细蒙蒙地飘着,隔着哈气看,细密得像飘动的白雾。驶过窗口,车内忽然响起轻快的歌曲,太久没有放过歌,她一度以为这辆车的音响坏了。
    “老爸,心情不错?”
    脑子像宿醉过一样,晕晕的,和她在一起的后遗症。他唇角上升,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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