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双桂弄（下）

    弄堂里关于宋美芝的传言很多，有嘲笑有惋惜，时间久了，孩子们也知道了宋家有个被锁起来的疯女人，宋瓷便隐隐被他们排斥在小圈子之外。
    还好，有讲义气的陈丽迪一直陪着她。
    陈丽迪经常在宋家呆很长时间，可她一次也没见过宋瓷妈妈发疯，大多数时候，那个漂亮大姐姐就只是抱着一张婚纱照呆呆坐在桂花树下一整天。
    不哭也不闹，嘴里却一直念念有词，眼里闪着旁人看不懂的光。
    “你妈妈在念叨什么？”她有一次忍不住问道。
    “她和我爸第一次遇见的故事，没什么好听的。”
    十岁的宋瓷眉眼间已染上了缘于母亲的绮丽，说起“我爸”这两个字时眉头皱起，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想听。”彼时的陈丽迪正处于好奇心能杀死猫的阶段，盯着正在给宋美芝喂饭的宋瓷双眼写满拜托。
    宋瓷把碗里的饭喂完，给宋美芝擦了擦嘴，这才转过头对想听故事的小伙伴开口：“我妈以前在服装厂上班，有一天下夜班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坏人，我爸刚好路过救了她，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哇，英雄救美耶！”陈丽迪用上了才知道的成语形容这次相遇。
    “他算什么英雄，分明比最坏的坏人还要坏！”宋瓷立刻纠正她的不恰当形容。
    “对！太坏了！”陈丽迪嘴上附和，眼睛却瞥向宋美芝抱在怀里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目，和身旁穿着白纱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宋美芝站在一起如同童话中王子公主。
    她又看看宋瓷，心想难怪她会这么好看。
    可陈丽迪一点也不嫉妒宋瓷，她反而觉得宋瓷比起公主更像灰姑娘，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暑假自己可以和爸爸妈妈去外地旅游，可她却得每天在家里看着宋美芝，门都不能出。
    而且宋瓷还没有新衣服，她的衣服都是她妈妈以前衣服改小的，或者弄堂里其他人家送的旧衣。
    更别提弄堂里女孩子们经常互相攀比的发饰、玩具、零食。
    甚至她还没有爸爸，以及妈妈。
    陈丽迪觉得宋瓷除了精致如同公主的脸外什么都没有，很可怜的。
    在把自己的想法和妈妈说了以后，陈丽迪的妈妈耐心地摸着女儿的头询问：“那你想怎么帮她呢？”
    “我想送她一件新裙子，就那条粉色的，宋瓷生日就快到了，她穿上一定会很好看的！”陈丽迪指着柜台上的公主裙向妈妈请求着，眼神又看向爸爸寻求支持。
    “买吧，买两条，你一条宋瓷一条。”陈爸爸含笑点头，宋爷爷是他的师父，他一直想帮师父一把的，可师父性格实在太过要强，既不肯要钱也不肯让单位帮把手。
    旅游回来的陈丽迪带着公主裙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双桂弄，就在她准备去找宋瓷时却被自家奶奶拦住了。
    “最近别去找宋瓷了，她妈妈前两天去世了。”陈奶奶语带叹息。
    “怎么会？”陈丽迪惊诧。
    “宋瓷早上去医院给她奶奶送衣服，她妈妈从窗户翻出去在路上被车撞到了。”陈奶奶想到记忆里那个曾经一笑嫣然的女孩，眼中也不由泛上水光。
    那条公主裙于是一直没能被送出去。
    宋美芝去世以后，肇事司机赔的钱让宋奶奶做了手术，宋瓷在家中看顾的对象又从自己的妈妈变成了自己的外婆。
    陈丽迪很讨厌宋瓷的外婆，因为她脾气非常暴躁，总是莫名其妙对着宋瓷发火，一杯水烫了冷了都要骂她半天，有时候还会因为成绩单对宋瓷动手，弄得本来话就不多的宋瓷平时更加安静。
    安静到仿佛一樽随时在等待破裂的瓷器。
    “你外婆也不想想，你每天要做那么多事，家里又没人教你，又不给你上补习班，成绩能保持在中等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不好！”
    初中放学的路上，陈丽迪为宋瓷忿忿不平，她现在已经不住在双桂弄了，父母很重视她的学习，每天晚上在爷爷奶奶家吃完饭就要把她接回家。
    宋瓷笑笑不说话，十五岁的她已经被街坊们称为“小美人”了，完美融合父母外貌优点的脸让饱受青春痘困扰的陈丽迪偶尔也会愤怒上帝的偏心。
    她对宋瓷生不出气，她能感觉到在她们这段关系里，宋瓷一直是存着讨好自己的心态的，备受家人宠爱的她没法共情却也无法不心疼这种时时刻刻的如履薄冰。
    “这次寒假的校外补习班你一定要上，据说中考押题很准的。”陈丽迪突然灵光一闪，“不然我们去找你那个爸要钱，抚养费他凭什么不给！”
    宋瓷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不行，不能去找他。”
    “我们瞒着你外公外婆不就好了！”陈丽迪信心满满，挽着她的手开始游说，“这么多年他欠你的何止是抚养费，我就不信他抠到3500块都不给。”
    “那我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啊。”宋瓷低头。
    陈丽迪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放心，交给我，我让我爸去查！”
    陈丽迪缠着她爸半天终于打听到了宋瓷父亲现在的登记地址，周五放学以后，她拖着宋瓷上了公交跨越大半个城区去找那位在双桂弄大名鼎鼎的“陈世美”。
    然而两人根本没想过会被拦在小区门前进都进不去，贵价小区出入哪有弄堂般随意，”陈世美“家的阿姨说先生太太都不在，怎么都不肯放生人进去。
    宋瓷想走，陈丽迪却坚持说来都来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两人只好眼巴巴等在小区保安室的角落里。
    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保安终于告诉他们看到那位谢先生的车进来闸口了。
    陈丽迪拖着宋瓷就冲了出去，强势拦停了那辆以慢速进入小区的奔驰车。
    “小姑娘，你这么做很危险，是不是认错车了？”
    驾驶室玻璃徐徐降下，司机露出的面容与宋美芝怀中珍宝似的照片有八分相像，宋瓷只是看一眼便已失去语言能力。
    这是她记事起第一次见到谢城。
    “没认错，你是不是谢城？”陈丽迪鼓足勇气质问对方。
    “是，你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谢城纳闷，眼神扫到默然不语的宋瓷脸上时神色突变，显然认出了她的身份。
    “爸爸，快走，我要回家吃蛋糕！”
    车内传来一声娇气的女童呼喝，谢城迅速关闭了车窗，黑着脸丢下一句“快走”后迅速驶离了二人视线。
    “我去，还真是活的陈世美！”
    陈丽迪气得跳脚，回头看一眼宋瓷发现她竟已泪流满面，她后知后觉自己的好心办了坏事。
    “宋瓷，你别哭啊！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找他的，我回去求我爸妈，让他们借我钱让你上课好不好？”
    直到上了回程的公交，宋瓷还在哭泣，她靠着车玻璃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眼眶中却一直源源不断滚下热泪，一包纸巾都用完了，泪意还是止不住，任陈丽迪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陈丽迪不知道的是，直到见面之前，宋瓷心中对于谢城都还存在一丝微渺的希冀。
    她曾经希冀，自己的爸爸多少能够爱自己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