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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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一个礼拜,工会组织的工人俱乐部在一家还未对外开业的茶馆举行会议,众成员纷纷为近日的降薪和裁员一事商讨对策。
    许俞华手里掌管着音制品店、酒吧和带着赌博性质的麻将馆,而这音制品店出售的货品主要是各国的色情DVD。在这几个生意里,员工往往是互相介绍劳务的宗亲或同乡,关系圈固化,暂时没有受到影响。问题出现在许俞华手里的一个正规业务,一家内供英国外销意大利的服装厂,这服装厂就建设在码头附近,雇佣的多是刚来伦敦的华人。服装厂的业务被许志临分拨给顺明堂的一个叫李峰的香港人打理,但雇主的名义则属于许俞华。许俞华代表了许志临,因此,即使这管理服装厂的人再怎么反对,他也不得出声,只好按要求进行降薪和裁员。只不过,他们是挑了一些人来降薪,为的是温水煮青蛙,先看看大家的反应,再全员实施。
    以往在东伦敦,华人办的是裁缝店,而大型服装厂的工人通常是犹太人。现今,顺明堂下面新兴的服装厂雇佣了不少刚移居英国的香港新界原居民。
    这个热闹的茶馆仍带着新搬迁的痕迹,上位摩洛哥租户留下的北非狼蛛几何地毯被新老板卷了一半,无意以废弃的烂相摆出华丽造型。地板布满不同主人留下的刮痕,墙纸脱落成波西米亚流苏状,有了学院派艺术家都羡慕不来的天赋异禀。原本珍稀的樱桃鼠尾草装饰物只能到纸箱找归宿,被替换成崭新的古典竹叶。整间茶室游牧着牛皮色的光和尘,像茫然撒哈拉风沙搁浅的浊浪,新旧三七开,那点绿被压得只能当仙人掌。等工会的事情确定下来,老板就要大展身手,将这磅礴的北非色彩彻底换成怀旧的翡翠绿,风风光光开业。
    聚集在茶馆的人越来越多,人头如碗中芝麻。几个有话语权的领头围坐一桌,喝着临时纸杯装的茶,噼里啪啦大谈一顿。冬天冷得人们在室内讲话也哈雾,你一雾我一雾地说着,到关键时刻激动得连雾气消散的姿势都乖张。好一些工人没有多少文化,但胜在积累了旧时做工的经验,可以侃侃而谈。有的人任雇主摆布,有的人渐渐受潜移默化的影响,领略了这世道运作的规律,偶然惊醒自己还有一无形之物叫权利。
    许俞华藏在身后,不太无辜的李峰则成为了大家抨击的对象。其中一个要养家糊口的工人就抓着他抱怨:“我们根本没犯什么错,叫我们不要招惹的也不去招惹,怎么还要莫名其妙地给我们降薪?李锋真是有够冷血,也不想想有一些人还要给汇宝银行还债。”
    另外一个人拍桌,“他以为傍上许志临就可以飞黄腾达!罔顾我们这些人!”
    “哎呀,我怎么听我儿子说这是他们许家为了开赌馆做的决定。他说开赌馆要给英国政府按时交税咯,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拿我们应得的钱去交税。”
    “管他们要干什么,没有正当理由的降薪就是不对!”
    陈生是工会组织的重要一员,他开口道:“各位稍安勿躁。按照以往经验,我们还是要参考英国佬做事。工会建立起来就是给大家提供一个渠道维护权益,最好的办法还是联合罢工,跟他们谈判。”
    方才第一个讲话的工人犹豫,怀疑道:“我不信这样真的能行。陈生,你以为他们是英国人啊,说罢工就给谈判,我觉得他们根本不管人死活的。”
    陈生有点严肃,不喜欢这样的退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干。”
    “干是可以,就是怕白费力气。我们罢工只能顶一时,你能说服那些没被降薪的人罢工吗?李峰他们鸡贼就鸡贼在这里,有的人肯定想安于现状,不愿意被我们这些搅屎棍搞乱了秩序,他们分分钟不加入,还要阻止我们。”
    大多数头脑简单的人没想到这层,被这么一说,本来同意的都变得犹豫起来。
    那人继续提议:“陈生,你不如让阿隽去跟他们说一下。他出面比我们出面要好用吧,大家都不想搞得那么难看。”
    许多人都赞同,陈生沉默着,想到儿子那不肯弯腰的自尊,又觉得他不一定能办下这事情。然而,他还是答应,因为两个选项都没有成功的把握,难度差不多,不如全都试一试。
    寄信已过一段时间,裘子颖到旅馆前台询问是否有她的来信,前台说他们暂时没有代收信件的服务,所以她又去邮局查一趟,在那里拿到了旧金山寄来的回信。回程中,她遇到了在路边豆腐坊发呆的陈生,由于她常常和阿加莎到泰丰龙做客,大家都开始熟悉起来。这段时间,陈生知道她是陈隽和珍珍的朋友后,便更加热情地招待。
    豆腐坊是一个移动摊位,这会儿它正开在爵禄街靠近华都街(Wardour  Street)的拐角位置。裘子颖拿着信走到豆腐坊,要了一碗豆腐花。以前上海弄堂卖的豆腐花洒虾米、紫菜、榨菜末和酱油,刚好这老板南北通吃,甜咸皆做,就盛了一份上海的嫩豆腐花给她。陈生面前的倒是甜口的,山水豆腐捞姜汁糖水,是经典的广式风味。这牛气哄哄的豆腐坊招牌写道,全中国的豆腐口味应有尽有,既吸引贪新鲜的洋人,又满足华人的思乡胃。她不得不佩服这老板的头脑和手艺,连辛辣的川湘口味都包揽在内。
    陈生回过神,看向搭桌的女孩,还有她手中贴满邮票的信和咸口豆腐花,带了些长辈的慈意,眯着鱼尾纹笑眼:“细路,来吃豆腐花啊。”他总是把跟陈隽差不多年龄的人叫作细路,比如丁六和梁达士都被归在细路一类,而小了七岁的裘子颖更是。
    裘子颖有些乖巧,应答:“突然想吃,”然后,她开始吃这碗豆腐花,“这老板很会做生意。”
    陈生看她吃得那么香,同意道:“他懂得多。我以前没出过广东,是来到这里的唐人街才知道豆腐花有甜有咸,眼界大开。老板跟我说上海人甜咸都吃,看个人口味,但很多上海人都是你这样的吃法。我和阿隽比较喜欢吃甜口的,下次你也可以试试。”
    裘子颖又舀一勺豆腐进嘴,回道:“我吃过几次甜的。”
    陈生恍然,方觉自己狭隘了几分,想到她是个年轻人,尝试的肯定多,便说:“我没你接受的东西多,吃过一次咸的还是不钟意,就只吃这个。”
    裘子颖笑道:“我认识的一个老太婆也是这样。”她再次想到善美老太婆,善美也喜欢喊她细路,不过只有被她以小犯大的时候才指着她鼻子大叫。
    她想到他没提珍珍,随口好奇道:“珍珍喜欢吃什么口味?”
    “珍珍很爱惜嗓子,辛辣甜煎炸炒都不吃。”
    “陈生,你们是不是打算组织罢工?”豆腐坊的老板通过老客户七嘴八舌的谈论,知道了他们工人俱乐部在茶馆商量的事情,闲下来就坐到他们身边,套八卦:“你们罢工的话告诉我路线,我好安排摊位,不然到时候收摊移动很麻烦,又损失赚钱的时间。”
    陈生理解这是个麻烦事,点头,“有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
    裘子颖灵敏地听了新的消息,原本在低着吃东西的头忽然抬起,问道:“有老板在剥削这里的华工吗?”
    陈生很少听到这么正经的说辞,她和陈隽一样,是个文化人。他知道她是记者,在事情还没有方向之前他不想她们掺和进来。
    裘子颖见他不答,想到他把记者当随处可叮的苍蝇,无奈地笑,还有些小孩向长辈撒娇的索取意味:“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报道的呀。”实在不好意思咧,其实她们犯起职业病来什么都爱记,她又继续善诱道:“我们跟这里的华文日报没有合作,与英国本土媒体也还没建立交流,所以我们只是以旁观者的心态来了解这些。”
    陈生明白,即使他不说,她们也有法子获取消息。既然连豆腐坊老板都有通知,更别说这些想要挖掘新闻的记者,办起工作简直顺手拈来易如反掌。因此,他不如主动开个头,向裘子颖讲了李峰给服装厂部分工人降薪的事情,免得真相传歪变成了谣言。
    豆腐吃尽,裘子颖与陈生告别,带着一份信息和一封信回到旅馆。她先在笔记本记录下这个事情,然后拆开信件阅读。信封辗转多地,上面贴了旧金山的邮票,裘母的字秀丽颀长,是酝酿了半个世纪的温柔。信里讲道,他们得知她的现状,心也稍微安定几分,笔锋一转就向她传递他们夫妻二人的近况,顺带提到善美老太婆,说她最近身体不好,像是有了健忘症,不记得自己的金蟾蜍放在哪里,也没有再去庙宇拜祭。有时候,她也认不得他们,所以他们怀疑,善美老太婆得了老年痴呆症。
    裘子颖心情复杂地盖上信纸,又听窗外那酒吧传来萨克斯风的声音,忽然有些伤感。阿加莎敲了敲门,准备带她到爵禄街新开业的歌舞厅消遣一下,她没有推脱,换了套勃艮第红长裙,裹着厚厚的羽绒外套,跟阿加莎来到歌舞厅。
    裘子颖和阿加莎坐在吧台,看到陈隽正跟一名女子谈话。那女子耳朵别着一根玫瑰花,穿黄白相间的旗袍,在灯光下能看出一双眼睛是浅灰色的。
    自打那日许俞华头也不回地撂了她走开,蓓琪才知道老板另有其人。在那过后的几日,蓓琪再次造访,得知老板是陈隽,便向他应聘女歌手的职位。同样地,她唱了一遍,底下的丁六、梁达士和酒保们听得如痴如醉。钢琴手连连称赞他们之间的默契,陈隽也颇为欣赏她的歌喉,希望她即日起在歌舞厅唱歌。她自是欣然答应。
    招牌是日落帆船,歌舞厅的天花板吊了无数水晶灯,像海鱼,舞台是凸起的英格兰怀特岛,围绕岛屿的海水五彩斑斓,由蓝转绿,红变紫,变幻无穷。蓓琪开始唱歌,三三两两的男女拍档在歌声中跳舞,天花板都是倒影,浮动如水中海藻。比起旧金山的唐人街夜总会,这还是偏西式风格的,而旧金山的唐人街夜总会布置成中国风格,添龙加凤,上台表演的人外披印花塔夫绸长袍,内穿舞衣,演绎米高梅音乐剧。
    陈隽在伦敦土生土长,对东方情调印象不深刻。在裘子颖看来,这也算一件实诚事,否则就如旧金山的夜总会一般,巫山好几回,到头来是异域皮囊下的美国特色。
    阿加莎与裘子颖碰杯,后者已喝了两杯苹果白兰地,竟毫无要醉的征兆。陈隽发现两位熟悉的女士,来到她们身边,告诉吧台的人把她们的酒钱记到他的账里。如今,裘子颖一见到陈隽,就有种要谈公事的错觉,想到那失败的谈判就来气,又喝一口酒。
    阿加莎望向舞台上的女歌手,被她的气质弄得眼睛一亮,“她看起来是个混血儿,风情万种,而且她的口腔共鸣很出色,不像天然所致,应该经过训练。”
    陈隽只回答她前半部分,惜字如金:“中法混血。”
    裘子颖也看向那女歌手,稀奇道:“竟会唱上海话,不知父母其中一个是浦东还是浦西人。”
    阿加莎忽然想到上海被分成东西,关心地问:“你是浦东人吗?”
    “浦东。”
    阿加莎让裘子颖讲几句上海话听听,裘子颖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赤佬呗。”
    陈隽听后,单手撑在吧台,打个响指要一杯白酒,饮尽,莫名以一副师兄口吻教诲:“他的做法就像投资,他为你付出本金,那么你就得给他利率和回报。换作你的角度,不行就找下一家,上一家应该翻篇了。”
    两人都知道在这个“他”指的是谁。
    “看来你心有所得。”裘子颖看向陈隽,他倒是没什么波澜,稳重摆在那里,显得她的动气很是稚嫩,可他们也是一根筋,“这只是你们长此以往形成的不成文规矩,久了习惯,习惯而滥用,对一个毫无关系只是以正规途径寻求帮助的人动用,难道不失偏颇?”
    阿加莎听他们一来一回,明白事由,不想在这美好的一晚继续谈论这些,清了嗓子,一本正经道:“亲爱的,你真的太棒了,我知道你很在意我们的成果,但是请爱惜这珍贵的一晚。你们两个去跳舞吧,算我拜托你们。爱德温,绅士一点。”
    陈隽伸手邀请裘子颖,裘子颖没有拒绝。他牵了她的手到舞厅中央,一手扶她腰,一手扣她掌心,躲过了阿加莎,对着她被灯照出莹光的眼睛回复道:“你说得没错,有失偏颇。同样,你说得也对,他是一个赤佬,所以你不必跟这样的人生气。”
    裘子颖攀着他的肩,身体因周围的人挤而向他贴近,鼻子和嘴到了他胸膛的毛衣衬衫,差点无法呼吸。人稍微松散,他听到她冷冷地讲:“根本要被压得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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