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一
    我坐在午后的台阶上，我抬头望望天，还是白晃晃那么凛冽。那高高悬挂的太阳，咧开嘴望着我笑，我眼里开始有了晃动的阴影。
    三足乌，它们在舞蹈。
    九只，九只三足乌。
    它们披着银光的黑袍，赤脚，红面，漆黑的长发猎猎作响。
    我闭上了双眼，这样干渴的世界，我有一种脱水的绝望。
    “纯狐，你怎么了？”
    一双温暖的的大手敷上了我的额头，我感到了一种粗糙的热度，头一阵眩晕，忍不住干呕了起来。我推开了他的手“没事，羿，只是觉得有点热。”
    那个温暖的男子指向那惨白的天空，上面悬着十面明镜，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纯狐，我，一定要把它们射下来。”
    它们丝丝缕缕地飘进我的耳膜，听来是那么的凉爽舒适，我觉得自己身子也软下去了，在我倒下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微笑着说，好。
    二
    我在浓烈的中药味里醒来，后羿背对着我，笨拙地在煎一碗中药，屋子里弥漫着浓浓地烟。
    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后羿转过身，满脸歉意，对不起，我连煎个药也煎不好，呛着你了。我披衣下床，从他地手中轻轻抽出已被他汗水浸透的扇子，我来吧，这不是你要干的活。
    面前的男子一脸的沮丧：
    “纯狐，我总是让你失望，对不对？”
    我轻轻地低下头，炉火很旺，它们开心地添着锅底，可是炉火不知道，熬药，是适合小火的，火太大，药会沸出来。我小心地从灶膛里夹出几块烧得正旺地木头，用火钳扑灭了，再加了几块湿的木头进去。
    后羿默默地望着我，良久，他说：“我去山上看看有没有野果，给你摘来解解渴。”
    陈旧地木门吱呀地关上了，带进来一股热风，我缓缓地起身，望着离去地男子那宽阔地背影，在毒烈地日头下，晒成一个坚硬地影子。
    突然间我就相信，那天他说过地话，真的会是真的。
    三
    待锅里的药汤开始粘稠，我忍住咳嗽，把它们都到入碗里，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浓的苦味，倒映着我清瘦的脸。
    苍白而美丽。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有些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个温和的男声回应我：“是我，纯狐”
    我转头，碰上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除了寒浞，没有人会有如此明亮的眼睛，星辰一样的明亮。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我低头，不感正视那双眼睛，它们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随时都会把我吞噬，我不能卷入这场漩涡，我不是纯狐，而是后羿的妻。
    寒浞低头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
    “怎么不喝？”
    “很苦。”
    “那就不要喝。”
    清清亮亮的一声，苦涩的药汁瞬间扑向地面，干涸已久的土壤贪婪地吮吸着，发出嗤嗤地声音。
    “纯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会治好你。”
    三
    外面已是一片荒芜，惨白地天，焦黄的地，我望向远处光秃秃地山，还会有野果吗？
    寒浞唤我：“快点啊，纯狐，跟上我。”
    可是虚弱地身子和毒烈地太阳容不得我加快脚步，寒浞返回来，在我面前蹲下“上来！”我有些踌躇“你还是乖乖地上来罢，照你这样的速度，天黑都到不了。”我伏上寒浞宽阔的背，白色的麻布衣有一种淡淡的烟草味，我滚烫的脸贴在上面，像枕着一个凉凉的梦。
    寒浞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里，会治好我的病。
    我相信。
    我梦见自己在船上，四周都是清清凉凉的湖水，还有会唱歌的水鸟，我俯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把它们洒在自己的脸上，我听见自己的笑声，清脆悦耳，像风中的铃铛，那样的笑声，只在儿时。
    那时，我，后羿，寒浞，三个不知时日长久的孩童，最爱的是围着村口的那口枯井逮猫儿，我们晒着太阳长大，从我们一出生，那口井就枯了，满满盛着的，是我们的笑声。
    “纯狐，纯狐，醒来，我们到了“
    恍惚间有人唤我，我睁开眼，遇见了寒浞明亮的眼睛，我慌忙掉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山洞中，潮湿清冷的四壁爬满了灰暗的苔藓，山洞的一角，汪着一滩水，我知道，寒浞发现地水了，这个对全村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欢喜地拉上寒浞地手：“寒哥哥，你立了大功了，全村人都会感谢你的啊！”
    寒浞兴奋的脸霎时阴暗了下来，他背对我，一字一句地说：
    ‘纯狐，你知道的，我只是想你快乐。”
    四
    山洞的秘密很快就被公开了，干渴的小村如今洋溢着一种湿润的喜庆，长老拉着寒浞的手，一个劲地说感谢，我微微笑着望着来来往往取水地人们，感觉有一束凌厉地目光越过我身后，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纯狐，还在不舒服吗？”
    我胡乱地摇摇头，这个宽厚地男子，那日回来不见我，看见地上漆黑地药渣，其实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待我回来，只见桌上一碗清清亮亮地汤药，还有几枚有些干瘪地野果，我不知道他是走了多远地山路才摘到这么些野果，也不知道他又是用了一种怎样地心情重新帮我再煎了一碗药，这些我都无从知道，只是，那些野果，有着透心地甜，喝过药地我含上一枚，紧皱地眉头马上就舒展开了。
    我病已经好了，不知道是因为寒浞，抑或后羿。
    “可是，照这样下去，山洞里的地水也会撑不了多久的。”
    后羿望着欢乐的人们，忧心忡忡。
    我也被他感染了，我轻轻地拉起他宽厚地手掌
    “我们会有办法的。”
    “我们？”后羿望着我笑了，露出洁白地牙齿，那样地笑容很好看“我曾经说过，我会把它们射下来的，你相信吗？”
    我笑着点头
    我信
    五
    这几天后羿总是回来得很晚。总是很累的样子，却总是不告诉我他在做什么。
    纯狐，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后羿望着我询问的眼睛，双手扶住我的肩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寒浞也说：“纯狐，你知道的，我只是想你快乐”
    可是，什么才是快乐呢？我望向那惨白的天，心里就忧伤起来。
    当日我做好了晚饭，倚在门旁，望着那十颗明晃晃的太阳渐渐地移向了西边，天空那灼目的金黄慢慢地退去，羿还是没有回来。
    赤脚踏上尚有余温的焦黄的土地，我决意去寻他。我发现今天的气氛非同寻常。空气里弥漫着肃穆的味道。
    一路都是失水的焦灼的人们，妇女和儿童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用干裂的嘴唇念念有词，男人们忙着把砍下的柴禾堆成高高的一垛。高台上，巫师身着赤炮，挥舞着黑色的权杖，我知道，他们又在祈雨了。
    我在人群中搜寻着后羿的影子，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是寒浞。
    “看到后羿了吗？”说出这句话，我马上就后悔了，我看见寒浞眼里的光倏忽暗了下去，但是他还是说“你不用找他，一会你就会知道他这几天一直在干什么！”寒浞的言语里有一种掩饰不了的愤恨。他转身离去。我望着那个坚硬的背影，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担忧。
    六
    然后我看见一个浑身涂满了艳丽油彩的女子被押上了高高的看台。虽然脸上粉饰着油彩，然而依然难掩那女子炙人的美貌，特别是那双眼睛，除了寒浞，我再没有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像一头执拗的小兽，用一种无畏嘲弄的眼神打量着地下愚昧的人们。
    那样的眼神让我心痛。
    我终于明白后羿这些天在做些什么了，我也终于明白他对我承诺的幸福意味着的什么了。可是我不需要这样的幸福，伴随着杀戮和死亡。
    后羿在那里，我要找到他。我要阻止这未完的一切。
    巫师把手中的火炬抛向那高高的柴禾，底下是跪着的哀号的妇女和儿童，肃穆的男人。
    不！我呼喊着冲向那高高的看台，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开始叫喊，拦住她！不要让她上去！我看见寒浞向我奔来，他怕我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但是我现在眼前晃动的，却是台上那女子那青色的明亮的眼睛。
    后来，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冲上了高台，解下了被缚在柱子上的女子，夺过了巫师手里的权杖。人群安静了下来，用不解的眼光望着台上那个胆大妄为的人。
    我认出了，那个人，是后羿。
    我不再挣扎着往前冲，架着我的人群慢慢松弛了下来，寒浞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伤着，我摇头，微笑着望着台上那个勇敢的人，我的丈夫。
    七
    “这种方法没有用的！以前不是也用过吗，不要再白白牺牲了！”
    “没有用也要试一试，我们只有这样一个办法！
    “不是的，我知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太阳射下来！”
    人群中开始有人讪笑，发出小声的嗡嗡声“那怎么可能，射下来，谈何容易！”
    “可以的，我测量过了，我们所处的昆仑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而清晨是太阳能量最弱的时候，那时最易成功。不过这打造射日的弓箭，需九天玄铁，深埋于深山，难以找寻，我希望能够借助大家的力量，不要在把希望寄托在天神之上了，我们被烈日煎熬那么久，神氏们早已把我们抛弃了！”
    我望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子，望着这个如今在台上慷慨激昂的男子，突然间发现，自己竟然那么不了解他。
    我转头对寒浞说，我们错怪他了。
    是的，我终于明白，这几日的晚归和劳累究竟是为了什么，也终于明白，他要给我的幸福。
    八
    我细细地帮那个女孩擦干净了艳丽的油彩，帮她换上了一件绯色的衣衫，整间屋子便因这女子的到来而熠熠生辉。
    我的手抚过女孩娇嫩的双颊，感叹到：“真是个好看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甄宓。”
    女孩骄傲地回答，如林间婉转的夜莺。
    “甄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后羿推门进来，夹带着干燥的汗味，他卸下肩头上的野兔，一脸的兴奋：“纯狐，看我今天都猎到了什么！”
    女孩挣脱了我的手跳将起来，开心地大叫：“哇，是野兔也，羿哥，你好棒啊！”眼里满是闪闪的崇拜，我微微一笑，拾起野兔尚有余温的瘦小的尸身“我去做饭。”留给后羿一个沉默的背影，我知道，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句鼓励的话语，一个微笑，而我，却如此吝啬给予。
    不过，甄宓是那样天真乖巧的女子，她能说出我未说的话。
    透过霍霍的火光，望见后羿和甄宓两朵微笑的脸，心里那干燥的地方竟然也慢慢湿润了起来。
    九
    最近一直重复着一个梦境。
    梦中，到处是赤脚奔跑的人群，明晃晃的太阳嘶叫着下坠，所到之处成了一片火海。九只，九只三足乌，扑棱着从我眼前飞过，它们用灰色的眼瞳狠狠地瞪着我，然后我看见后羿那张微笑的脸“纯狐，你看，我做到了。”然后我看见那微笑僵在他脸上，仰面向后倒去，胸口赫然插着一把铮亮的匕首。然后是寒浞那双明亮的眼睛。
    黑暗中，我汗涔涔地着从梦中惊醒，转头，看着旁边安然熟睡的男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我披衣下床，望向窗外那黑漆漆的空洞的天空，一轮圆月，安静地悬在昆仑之颠，听村里老人说，那里，奇寒无比，只有获罪的仙人才会住到那里去，终身与孤独寂寞为伴。
    “你做噩梦了？”
    我转头，遇上甄宓明亮的眼神，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让我在那样燥热的夜晚陡然生出一股凉意。
    “你不爱后羿，为什么要嫁给他？”
    “甄宓，你不懂的。”我望着那个咄咄逼人的明艳的女子，我知道我无能为力，她太年轻，所以敢爱敢恨，而我，当初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我不能爱后羿。
    因为，他，会是我将来的仇人。
    十
    是时候了。
    昆仑山上人头攒动。大巫师手执权杖，念念有词。进行着最后的祈祷。后羿背负着玄铁神弓，站在那高高的神台上，台下，是匍匐的妇女和儿童。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重重地跌倒在地。我望向那高高的看台，那自信满满的男子，此刻，正瞄准那天空那炽热的火球。
    可是，我不能倒下，我还有未完的任务。
    当人群中发出第一声欢呼的时候，我的心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有潺潺的水声，和好听的鸟鸣。
    “你终于醒了。”空气中传来甄宓冷冷的声音。那个身着绯色衣衫的女子，在浓密的夜色中显得那么地突兀。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因为，我不会让你伤害羿哥哥的。”
    “为什么？”
    “你不爱他，我爱他！”甄宓盯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
    “我本来不相信，可是，今天你泄露了你的身份。”甄宓一步步靠近我“后羿在射下那些太阳的时候，你痛苦的表情，因为，你根本就是那最后的一个！因为你知道后羿最终会放过你！”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可惜，可惜。”
    寒浞拍着手出现在甄宓的身后，我微笑着望着慌乱的女孩，她真的太年轻。太美好。“你知道么，其实，我真的很心疼你呢。”我抬手抚过她那花瓣般的脸颊，看着她的笑容慢慢黯淡“对不起。”我看着她小小的身躯慢慢沉入洛水，绯色的衣衫在湖面绽放成一朵奇美的花。
    十一
    我轻轻地推开门，已是深夜，后羿，该睡熟了吧。我身后扑棱棱有翅膀经过的声音。我知道，他们来警告我了。
    今晚，最后的一晚。
    可是，后羿不在。
    这么晚了他会去那里呢？会不会是出去找我了？我心里有隐隐的担忧。我推门出去，寒浞立在门前“纯狐”他轻声唤我“你不会心软吧？”寒浞的言语里有深深的忧伤。我突然间就心疼得不行。
    “后羿不在，我要去找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在洛水。”
    我心里一惊，陡然浮现出甄宓那张美丽的带着恨意的脸“我不会让你伤害羿哥哥的！”夜莺般的声音犹言在耳。“为什么要引他去那里！”“纯狐，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让你下定决心，甄宓死了，死在我们的手里，你想想，如果后羿知道是你杀了她，他会怎么看你！”
    “所以，我没有选择，是吗？”
    我转头，迎上寒浞明亮的眼睛，此刻，却那么陌生。
    而我，却下定了决心。
    十二
    月宫的生活确实很无聊。
    清冷，寂寞。
    但是，却很心安。
    桂子清香，清雾缭绕，我曾经问同在这里的仙人吴刚，这里过了多少年了。他捋着长长的胡子呵呵地笑着说不知道，然后又抄起那把斧头去砍那棵永远也不会倒下的月桂树，然后我们一起呵呵地笑。
    只是，有时，我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在心里对寒浞说对不起。
    我辜负了他。是的，只要杀死了后羿，我们就会在一起。一同归去。否则，就是永远的分离。那日我们一起离开昆仑虚的时候，药师伯炎如是说。可是，那日在洛水之滨，见到那在岸边拾到我的发簪以为我失足溺水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后羿，我那坚硬的心就再也锋利不起来了。我转身默默地离开，我对甄宓说，请你，一定照顾好他。甄宓在水中朝我微笑。
    后羿，我终究放过了你。所以，我必须接受惩罚。
    那个我仰望已久的月宫，终于为我敞开了大门，当我进入的那一瞬，我终于忍不住回望了一下人间，那个洒下了我一生的美好的人间
    “纯狐，我只想让你快乐。”寒浞背对着我，一字一句。
    “纯狐，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的。”后羿双手扶住我的肩头，一字一句。
    “你不爱他，我爱他！”甄宓盯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
    而人间的世事，我再也无法过问。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