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循着字条上的地址，石一雄按了设在一楼的对讲机。须臾，一个略有年纪的女声出现在对讲机里。
    “是谁？”
    唐恩森推开石一雄，率先对着对讲机发声。“我是洪豆的朋友，请问洪豆在不在家？”
    “洪豆一早就出去了。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唐恩森与石一雄互望一眼。“我只是刚好路过这儿，才顺路弯过来找她——对了，请问一下，您是伯母吗？”
    “我是。”
    “那可不可以请伯母帮忙转达，晚上洪豆如果回来，请她拨通电话给我，跟她说我姓石，这样她就知道了。”
    “好，那你慢走，晚上洪豆回来我再告诉她。”
    “谢谢伯母。”
    直到确认楼上的洪豆挂上对讲机，石一雄才将唐恩森扯到一旁说话。“就这样结束？！”
    “不然能怎么样？总不能逼她妈妈开门，让我们上楼等吧！”
    “但是你刚说——你该不会以为，洪豆会乖乖照你的话打电话给我吧！”
    “我当然不会这么想。”唐恩森白了石一雄一眼。“大哥，你稍微定下神想一想好不好，亏你还是一流的侦探作家！洪豆告诉她妈妈说她出门工作，所以她势必会在下班时间回来，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坐在这儿守株待兔？”
    石一雄恍然大悟。
    面试官将洪豆递来的履历表往公文夹里一送，扑克牌般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那就先这样，请洪豆姐回家等候通知。”
    “谢谢。”洪豆朝面试官鞠了个躬，再从位子上站起。
    直到走出办公大楼，洪豆绷得紧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好累！”
    洪豆拖着步伐走到公车站牌下傻坐。她包包里还有两张履历表，接下来还有两个地方得去。这种绷着神经跟人说话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洪豆瞪着街上穿梭不停的车潮，突然觉得眼睛涩涩的。她低下头揉揉双眼，一股疲惫突然从她体内涌出。
    打从今早递辞职信到“圣克琳”公司之后，她就后悔了。虽然她知道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但是心头那股后悔，却像只吵人的蜜蜂一样，一直不断在她耳边嗡嗡燮曰。
    名叫后悔的蜜蜂一直不断的在洪豆耳边吵嚷——
    “石先生知道一定会很难过，而且一定会觉得被背叛了！你也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你的照顾，甚至还为了你忍受让人在他头上动工，带你去参加宴会！但是你却用辞职这方法来‘感谢’他”
    洪豆试图帮自己提出辩解——
    她也是经过一番挣扎，才做出这个“最好的决定”的啊！也不想想石先生是什么身分，石一雄可是被誉为东南亚第一流的侦探作家，全台销量超过二十万本，作品已被翻译成美、法、英、义等国语言，数家海外电影公司正积极竞争电影版权
    在石先生家待了快两个月，竟然到昨天去书店看见他的书时，才晓得他是一个这么有名、这么厉害的作家，她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洪豆从包包里掏出昨天晚上写的履历表，一行一行的念着：“洪豆，年二十六。某某技术学院毕业，‘圣克琳专业管家公司’担任管家工作三年。”
    洪豆并不觉得她的职业有什么不好，她也非常喜欢管家的工作，只是——洪豆脑中又浮现石一雄书上所写的那些经历，然后她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他们之间的差距真的太大了！
    一想起石一雄，洪豆脑中便浮现他不太好意思的笑脸，还有动不动就喊着要扁人的脾气。虽然他外表看起来很凶，但洪豆知道，内心底的他，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很多小事情就可以发现这一点——
    虽然他嘴巴里喊着不喜欢小孩，却还是忍受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在他身上钻来钻去，还买巧克力球给他；他也会在他朋友取笑她的时候，挺身帮她讲话，还有，他始终记得在她面前放低音量，最重要的是，他是第一个一下子就能让她解除心防，不再害怕他的男人
    洪豆在心里回想石一雄的一举一动，他高兴就笑、生气就吼的直率脾气，突然她垂下头来，觉得一阵鼻酸。
    洪豆在心里告诉自己——
    不能哭！
    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但是她还是觉得好难过。
    洪豆忍不住捂着脸，轻轻啜泣起来。
    因为她知道，在她递出辞职信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的脸了。
    “ㄟㄟ——大熊，从那边走过来的那人像不像洪豆？”
    洪豆！
    石一雄唰地从助手座上弹起，一不小心头还撞上了挡风玻璃。
    “好痛！”他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谁叫你动作老是那么大。”唐恩森凉丝丝地调侃。
    石一雄不理他，眯紧了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从巷子口走来的人影。
    “真的是洪豆！”
    一待确定，石一雄二话不说便想冲出去，一旁的唐恩森连忙伸手扯住他。
    “嗳嗳——”
    “干么啦！”石一雄不悦地瞪着唐恩森。
    “你也等人过来一点再出去，这么慌慌张张的，要是吓到她怎么办？你忘记洪豆她胆子很小啊！”也对！
    石一雄抓抓头发，一副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没多久，洪豆终于来到车子前面。
    “洪豆？”
    洪豆大吃一惊，猛地转过身来，看见唐恩森正探出车窗和她挥手。然后洪豆眼一瞟，随即发现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他！
    洪豆直觉转身想躲，不过石一雄比她更快，一溜烟便从车里出来，朝前掳住了她的双手。
    “洪豆！”石一雄语气急切。
    洪豆别开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
    “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聊一聊好不好？”
    洪豆犹豫了好久，终于轻轻点头。
    唐恩森开车，石一雄坐在助手座，洪豆则缩在后座的一角，一副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表情。
    车里的气氛很僵，唐恩森本来还在考虑放点音乐缓和气氛，不过他斜眼瞄瞄旁边的大熊和身后的洪豆，最后他决定什么都不要做，用最短的时间把两人送到定点去好好谈谈，这才最要紧。
    车子开进石一雄住的大楼停车场。停好车，三人再一路沉默地进到石一雄家。
    “呃——你们想在哪聊？”
    石一雄转头看了洪豆一眼。“我在书房等你。”说完话，他便迳自走了进去。
    留在客厅里的洪豆和唐恩森互望了一眼，唐恩森给了她一抹鼓励的笑。洪豆叹了口气，然后跟着走进书房里。
    石一雄挪来一张椅于摆到洪豆面前。
    洪豆一副小学生模样，双手放在大腿上，低头下吭气。
    “为什么要辞职？”
    “我觉得，我不适任。”洪豆平贴在大腿上的手掌，不安地移动了下。
    石一雄眯起双眼。“哪一点让你觉得你不适任？是我说了什么？还是唐他骂了你什么？”
    “跟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
    “我”洪豆突然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我自己私人的事”
    “一牵扯上工作，就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
    石一雄突然拍桌“砰”的声音吓了洪豆一跳。不过他一见她的反应，急忙跑来洪豆身旁，单脚曲膝蹲在洪豆面前，用安抚的口吻问：“你离职的原因，跟我在宴会当天跟你说的话有关系吗？”
    洪豆很想否认，但声音却卡在她喉咙里，无法顺利发出来。而望着他明亮的黑眸，她只觉得心弦一阵震颤。
    “我跟唐提过这件事了，连他也怪我太冲动——”石一雄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心急，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话就突然从我嘴巴里跑出来——你就是因为那个，才决定不到我这工作？”
    “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就请你把答案告诉我，别叫我猜！打从我们从宴会离开，我就开始在猜你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安静？我哪里做错了吗？还是我太冒失了？今天早上听到庄姊说你要辞职，我真是恨不得掐死我自己——”
    “不可以！”洪豆下意识伸出手去阻挡。
    石一雄趁此机会，握住她的小手。
    “石先生——”洪豆瞪大眼睛看着他。
    “叫我一雄。还是你想跟唐一样叫我大熊都没关系，但就是别再叫我石先生，好吗？”
    洪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这情况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本来以为，只要她辞掉石一雄这边的工作，她跟他两个人，就不会再有交集
    “如果你不喜欢我，或者觉得我说的话对你是种负担，你可以坦白说。我虽然会难过，但是我想，我应该还承受得了这一点挫折。”
    “事情不是这样的——”
    “不然呢？”石一雄催促。
    “我只是觉得——”两颗眼泪顺着洪豆的脸庞滑下。“我配不上你。”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石一雄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这想法一点都不奇怪！”
    洪豆突然挣开石一雄的手站起来，她走到书架旁边拿下一本书。
    “我去书店看了你的书才知道，原来你是那么红、那么的受欢迎。反观我呢，我只是一个小避家，甚至连跟人沟通交谈，我都没办法胜任——我怎么能够相信，你会喜欢这样完全没有任何优点的我？”
    这才是洪豆离开他的真正原因！因为她压根儿不相信自己有吸引石一雄喜爱的魅力！
    石一雄将洪豆手上的书取下，随意丢在桌上；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环住她抽泣的肩膀，以不吓着她的轻微力道抱着她。
    洪豆倏地一僵，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放松绷紧的身体，软身偎在石一雄温暖的怀里。
    “我只是个长相平凡、个性胆小的女孩，我不满意但是也还不至于讨厌这样，可是参加了那场宴会，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不只平凡、胆小，我甚至还渺小得微不足道。”
    心里绷紧的压力一松开，一串接着一串的话便控制不住地从洪豆嘴里倾泄而出。石一雄一直不断地轻抚着她的手臂，无声地鼓励她把所有的烦恼全一吐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