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失所

    2008年的10月5日，华灯初上，黎洛拖着拉杆箱从在许多人诧异的眼神里从l大道的的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从路灯一盏盏亮起，到一盏盏熄灭，从人来人往到寂无一人，偶尔有人开着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看着仅剩的几盏昏黄的路灯朦胧的照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依然是无处可去，黎洛抱着膝盖蹲在路边新建尚未投入使用的候车亭里，瑟瑟发抖。而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就象是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一遍遍清晰回放。
    长假的第5日，因为大宝临时加班，国庆出游的计划流产，纵是找尽一切可能出门的借口还免不了在家和婆滤磕磕碰碰，黎洛隐隐觉得彼此的忍耐都已经到了极致。婆婆不喜欢她，黎洛一直知道，如同她一直对婆婆亲近不起来一样，她们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爱着她们，又被她们爱着的男人在彼此忍耐，而已。傍晚，大宝一身疲惫的回到家中，餐桌上，婆婆不时念叨，无非是老调常弹，她经常出门吃饭、喝酒，有辱门风，什么隔壁老张家早抱了孙子，什么她每天辛苦操劳还给人甩脸子，黎洛通通弃耳不闻，面目表情的继续吃饭，想着一会让大宝陪自己去商场看那件爱不释手却又舍不得买的那件皮草，大宝想是累了，也不吭一声，想是她的面无表情激怒了婆婆，又或是大宝没有应和让她失却了面子，婆婆刻薄的说，真是乡下人，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黎洛面一沉，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转身走进房间。黎洛是乡下人，这一点她从不隐瞒也从不忌讳，只是婆婆的话里行间满是不屑，就如结婚五年来，她从未请过母亲来家做客一样，一提起自己娘家人，婆婆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过是一个过气单位的退休职工罢了，真不知道她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老头子，我命苦啊，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大宝拉扯大，婆婆又开始了她的表演，她知道大宝是最吃她这一套的，大宝自小死了父亲，是婆婆一手把他带大的。果然，大宝开始吼了，黎洛，出来，给妈道歉。
    黎洛想是中了邪了，头也不回，我错哪了？
    婆婆哭得越发起劲了，演得真好，可惜的是，观众太少了，黎洛刻薄的想。婆婆一边哭还不忘一边念，当初就让你不要娶乡下人，你偏不听，现在好了。
    黎洛火了，乡下人，乡下人怎么了，至少手脚干净，婆婆年轻的时候吃过苦，一个人拉扯大宝也不容易，在单位的时候喜欢占些小便宜，这些黎洛在嫁来之后，陆续听说过一些。这些也是黎洛能理解的，哪一个单身女人要拉扯大一个孩子不是一部辛酸史，那些强悍和泼辣也不是一日就能炼成的吧，只是这也不能成为她不讲理的借口啊。
    老头子，我要死了，你等着我啊。黎洛回头，看婆婆作西子捧心状。婆婆有心脏病，黎洛是知道的，不过很多时候总是在和黎洛吵架的时候才发作，黎洛总觉得这病发作的有些蹊跷。而大宝，则跪在婆婆身边，大声号陶，妈，你要有事我怎么办啊。
    黎洛也慌了，妈，你真的难过吗？刚才还好好的啊。
    大宝啊，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媳妇说我装病呢。
    你还是人吗，我妈都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大宝一个耳光甩过来，黎洛愣了，大宝也愣了，伸出手刚要来摸黎洛的脸，婆婆又开始大声哭了。
    滚。
    于是，黎洛就滚了。
    要去哪里呢？
    回娘家？父母亲人都在乡下，晚上不通车，就是通车又怎么样呢，父母一直反对她嫁给大宝，说他家里穷，说寡居多年的婆婆性格一定有古怪，不好伺候。是她铁了心要嫁。现在要妈妈陪着她伤心、愤怒吗？
    去同事家？那么明天估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被赶出来了。这些年一直围着大宝转，竟然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这个人人落井下石的年代，谁不是渴望着看一出好戏呢？
    翻钱包，全部只有187元钱，黎洛是不管钱的，工资卡都归大宝管，每天身上的现金从不超过200，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大宝作主，和她一起去，这点钱要是住宾馆，只怕是一天也不能。
    看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了，大宝没有一个电话，信息也没有一个，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赶她出门了，婆婆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黎洛决定去网吧，她听人说过过了十二点网吧的包厢通宵也只要20元，而且还有空调。十月的凌晨已经很凉了，否则，她只怕要冻死在街头了。
    开了一个包厢，黎洛没有一点睡意，打开qq，上面一片灰色，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也好，至少免了被问这么晚上网的尴尬。黎洛更新了qq签名：流离失所。
    很快有头像亮起来，无家可归？
    点开一看，是他，黎洛聊了两年的网友，同城的，年龄相当，未婚，只是知道他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再生资源公司，收入不好不坏，偶尔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见过一面，彼此印象不错，仅此而已。
    你收留我？
    在哪？
    xx网吧。
    头像变成灰色。
    很快，电话响起：下来。
    被打、流落街头、被一个还算是陌生的人收留，黎洛的长假荒唐到如此不真实。
    他家是一处单独的三层小院，旁边一排红砖的平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住的是他姐的房间，他一人在家，父亲在外做生意，远嫁的姐姐新添了外孙，母亲帮忙照顾去了。
    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还算陌生的人，黎洛却没有心慌，也没有刚才的凄惶，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9点了，起身，开门。他在客厅，桌上有新买的洗漱用品，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
    洗漱完毕，吃早点，相对无话，不是不感动的，亲人的凉薄和陌生人的关心，都让她想流泪。
    手机依然是安静的，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一夜未归，大宝居然如此心安理得。她克制想给大宝打电话的冲动，她要他道歉，给她一个解释。三天过去了，她一直住在他家，所幸，他父母都不在家就省了解释的尴尬。他家有很大的院子，平房里都住满了人，院子里有人在用煤炉烧水，有人在用棒槌棒衣服，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架着些竹竿，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问他，说是租客。他们亲切的和他打招呼，对她微笑。这一刻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阳光、笑容一下就温暖了黎洛的心。
    第四天，她去上班，算准婆婆去买菜的时间回家拿工资卡，却发现门锁已经被换了，她的衣物被装在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里扔在门的外面，看样子已不只一日了。呵，原来，她是和这些衣服一样被他们家当作垃圾一样遗弃了。想来这几天婆婆一定没有闲着，不知道编派了她什么，才让大宝如此狠心，丝毫不念夫妻情义。
    无奈，拿了身份证去银行挂失工资卡，总是要生存的。银行告知一周以后才能取钱。然后开始四下奔波，找房子，她总不能这样一直不明不白的住在他家，那些平房里的住房会怎么样看她和他呢？看了许多地方，不是太贵了就是要交押金，又或者太远、交通不便。无果而返。不知道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晚上他说，有住户搬走了，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以住那一间新空出来的平房，一月不过100元。
    一星期后，总算了取了钱，这些日子，除了公司提供的免费午餐，她只敢吃些馒头、面条，然后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才回去，怕他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哪怕，早在他收留她那一刻她就颜面尽失了。买了些日用品，算是正式在这里安定下来了。黎洛开始烟熏火燎的泡制她在这里的第一次晚餐。
    炒青菜、干的红椒烧萝卜，白的米饭，这是黎洛的晚餐，现在这种境况，她只能吃这些蔬菜了，因为她身后再也没有人给她依靠，她必须得学会节约，她那点薪水要负担房租、水电、还有日常生活开支，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以前应该是有些积蓄的吧，只是钱在大宝那，她不愿舍了自尊去和他讨要，又或者被婆婆再一次辱骂。好在，从小是乡下长大的，吃素、做饭、吃苦对她来说都是儿时生活的重复，只需要再适应就好。
    吃饭？
    他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搭着外套，很疲惫的样子。
    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她客气的问
    好
    她愕然的看着他坐下，盛饭，然后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
    菜很好吃，他放下碗。
    后来，差不多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来黎洛这里吃晚饭。但经常会带些菜来，有时是鸭脖、有时是红烧肉，有时是鱼。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他如是说。
    自己做饭的手艺被人认同、喜欢，总是有些小小的满足感的。他母亲不在家就暂且照顾一下他吧，就当是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吧。黎洛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彼此忙碌起来，一个月了，他母亲依旧没有回来，他依旧会来吃晚饭，偶尔也陪她聊聊天，彼此熟稔起来。
    她开始听到有关大宝的消息，有的说看见他和某女孩在茶楼，有的看见他陪一个女孩买衣服，她一直不愿相信，只到有一天，她亲眼看到一个女孩挽着他的手逛超市，很亲密的样子，大宝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但却并没有抽出手来。她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大宝没有看到她，她躲在一边，仿佛是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敢面对吧，她想。不是不心疼的，五年的恩情，岂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抹杀的。她清楚的记得，大宝和她一起吃宵夜，她吃得太多消化不了，他陪着她绕着湖一圈一圈的走；她发嗲不愿意上楼，大宝就背着她；陪她买很贵的衣服，然后回家跟婆婆汇报的时候少说一个零；她半夜想吃烧烤他就骑着摩托车满街的找。她不愿意恨他，母亲、爱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可以割舍呢，婆婆的强悍她是清楚的，她自己又学不会委曲求全，他是无奈的吧，她这样想，是给他找借口，其实又何尝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呢？
    那天回去的时候心情很差，恹恹的，还是打起精神照常做了饭菜。
    你应该多吃点，你太瘦了，光吃素怎么行呢？喏，吃这个，他指了指他带回的螃蟹。黎洛一下就豁然了，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照顾他，原来是他在帮助自己，每天带回那些荤菜，都是为了给自己吃的，难怪他每次都吃得很少，却说她做的素菜好吃。
    他母亲回来了，高大、健壮、大嗓门、脸上常挂着笑，一看就是没有什么心计的人。
    看到她，母亲有些诧异。
    同学，他说。
    哦，是同学啊，那就是熟人了，不要太见外了，有什么事情就说啊，他母亲笑着大声说，她无端紧张的心就放松了。
    随后的几天他没有来吃饭，彼此都是早出晚归，于是几天都没有看到他，黎洛就有些莫名的失落，心里空空的，还是习惯做了两人份的饭菜、拿了两人的碗筷，却总是怔怔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对着饭菜发呆。
    几天后的晚饭时间，他来了。
    有饭吃没有？他问
    我以为你被你妈回收了，她看着他。
    还是盛来饭菜，看着他吃，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才知道这几天他是外出了。自小父亲做生意，家境还算不错，母亲的职业就是打麻将，通常都是给他钱让他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自小如此，母亲回来还是如此，他的民生问题还得自己解决。听着、听着黎洛心里就有些小小的雀跃，然后就不自觉的微笑了。
    果真，白天是从来看不到他的母亲的，他还是照常过来吃晚饭。
    那日，她下班有些早，便依着他说的地址去他的公司，原来所谓的再生资源原来就是废品收购，地方有些远，是一个偌大的废弃仓库，远远的看着他在帮着称量回收来的废品重量，搬上搬下，忙得不亦乐乎。怪不得他每天看起来都是疲惫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辛苦。走近了，看见他套着一件旧的蓝色工作服，在一份表上签字，满头的汗水，就想起远在乡下劳作的父兄，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看见她，他有些意外，然后就咧嘴笑了，那一刻，黎洛有些目炫神迷，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他，短的发，宽的额，有些黝黑的脸，高大的身材，原来他也是这样好看的，没来由的，黎洛脸红了。她走过去看，他签的是顾春生，哦，春生，春生，她在心里念着，仿佛心底就有花儿开放，室外也春意盎然了，她没有意识到有颗种子，已经在心口生根、发芽了。
    后来，周末休息的时候黎洛偶尔会去他的公司里帮忙，不过是计重、整理、分类，一些简单的事情，然后一起回家。
    呵，原来，她不自觉间已经把那间小平房当成家了。
    晚上失眠的时候也偶尔会想，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是喜欢她吗？可是除了一起吃饭，除了偶尔聊些不咸不淡的家常，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想以前聊qq的时候，他也不多话，只是她的每一篇文章他都会看，但从不评论，有什么感想会给她留言，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他很懂她，总能看到她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再往远处想，他未婚，帅气，有一家听起来不错收入也还行的公司，而她呢，一个被老公抛弃的女人，一个普通公司的文员，长得最多只算清秀，他凭什么喜欢她呢，只是同情吧。想想就有些沮丧，还是早点睡吧。
    冬天的时候，大宝打来电话，出来这么久的第一次联系却是为了离婚，她以为大宝会要解释的，却是什么也没说。她以为她有怨恨的，也没有。本来是要问他的新欢的，还是没有问。很快办好了手续，只花了9块钱，真便宜，她想。怪不得这么多人前赴后继的结婚、离婚，只是因为成本太低。出门的时候，大宝叫住了她，半天才说了一句话“黎洛，你要好好的。”忽然她就原谅他了，他是无奈的吧，她明明看到了他的心痛、他的憔悴、他的欲言又止。他是累了吧。而她，这么快的原谅，是因为他吧。原来不要脸的不止是大宝，她也一样厚颜无耻的转身就爱上了别人。
    日子如水的过下去，黎洛和院子里的其他住房也熟悉了，他们会帮她收衣服，给她送吃的，偶尔也会和她聊天，她则教他们的孩子作业。他则帮她淘些特别的东西，比如那种老式的蓝花碗、描龙绘凤的旧式橱柜、甚至有那种手工制的木马，小平房便越发有了家的感觉。偶尔他们也一起出去散散步、逛逛超市，起风的时候他会脱下他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她对他便日益依恋起来。
    转眼，年关近了，母亲打电话过来问她要不要回家过年，她有些踌躇，她离婚的事情母亲尚且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不知道他的态度，要是这样回去，要怎么和母亲交待，又要怎么面对自己对他的感情。黎洛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一日，他母亲难得的在家，家里家外也打扫的十分干净。问及，才知道，是给他相亲来着，据说对方是好人家的女子、漂亮、大方，一直在外面打工，据说还有不菲的存款，家境殷实。还据说他们以前就认识，互相有好感。听着听着，黎洛就觉得天越发的凉了，阴沉沉的，连心底也是凉的，找了个借口躲进屋子里，仿佛是失了聪，外面的声音全消失了，走路也是轻飘飘的，仿佛只在云端。然后抱着膝蹲下，无声的呜咽着。
    第二日便收拾东西，然后去公司请了假回了乡下老家。母亲喜不自盛，每日好吃好喝的侍伺着，说话也是温言软语，黎洛却仿佛失了魂魄，怔怔的不知道母亲说了些什么。
    再一日，她起得很晚，听得母亲说，收废品的也辛苦哈，这么冷的天也要出来。她听到赶身，远远看到他公司的那辆货车，装满了收购来的废品，颤颤巍巍的开在他们家门前那条并不宽敞的马路上，无端的泪就掉下来了。
    午饭后，她和他一起坐在高高的田埂上，田埂上的草已经枯黄，软软的塌着，十分舒服。
    不是相亲了吗？来这干嘛？
    人家看不上我啊
    那你再找啊
    就找你了
    我配不上你，长得不好看、没钱、还离过婚
    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你家里人也会介意
    我家里人也不会介意告诉你个秘密吧，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结婚吧，我有颠痫，偶尔会发作的，所以没人看上我，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也嫌弃我。
    她的心一下就软了，她是见过颠痫病人的，发作起来，口吐白沫、手足抽搐，十分恐怖、痛苦，她开始心痛了，原来他受过那么多的苦，也庆幸，甚至感谢老天让他有了这个病，才能让她和他站在的平等的对面，可以理直气壮的，正大光明的去爱他。
    二0一0年的国庆节，黎洛和顾春生结婚。
    公公婆婆都很善良对她很好，春生对她疼爱有加，一家子其乐融融，一日，她和婆婆一起翻看春生小时的相册，看着就想起问婆婆，春生是怎么得颠痫的，是不是家里的遗传，要怎么做才能避免刺激到春生，她听人说颠痫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
    婆婆定定的看着她，然后笑了，我们家春生从来没有什么颠痫，他那么说为了怕你自卑，不愿意真正的面对自己的感情从而放下包袱接受他。为了你，他甚至差点和我翻脸，说如果不让他娶你，这一辈子就不结婚了。不过他的选择是对的，你是个好媳妇，离过婚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们自己过得幸福。
    黎洛又一次落泪了，不过她相信这是她最后一次落泪，原来有一个人曾经那么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脆弱的自尊、感情。
    从此她和她的爱一起被她所珍爱的人收留，不再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