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办公室里超强的冷气，却吹不散她一身炽热的气息及低落的情绪。
    摊在办公椅上的林湘君，原本是不想来上班的，要不是刚好有个她非参加不可的会议，她怎么会来公司让同事来看她的笑话。
    早上才一踏进办公室，所有自认关心的言语统统涌向她，好不容易虚应了一阵，才刚喘了口气，又看到隔壁业务部人称广播站的黄静芳走了进来。
    “唉！糟了。”她赶紧低下头，挪了挪桌上的文件，对于这个广播电台，她向来敬而远之的。
    “哟！湘君，你是怎么了，一双眼肿得像金鱼，昨夜是不是哭通宵了，被谁欺负了？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听听，我帮你拿主意。”
    黄静芳深怕办公室里的同事不知道似的，还特别提高了几分的音贝，让原本不大的办公室，全都听到了她那略带娇嗲的声音。她一身紧身鲜黄的套装，在湘君面前不停的晃动着，晃的她头都昏了。
    真是的，她今天还特别选了一副粗边黑色塑胶框的眼镜，没想到一点掩饰的作用都没。
    “静芳，有事吗？”湘君并不想再回答任何的问题，对于她的广播威力她向来是敬谢不敏。
    “当然有喽！就是有关要付给大强的那笔款，你做好了吗？不过，那个不急，我还是先关心一下你，怎么看起来一副没精打采，要死不活的？被老公欺负，还是被你协理刮了？说说看，我替你分担解忧。”黄静芳用着她那张擦得艳红的小嘴不停的说着，眼神中满是期待，像是等着听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这几年来她总是一副独立坚强，神采奕奕的样子，虽说不上是个女强人，但总还是个财务部门的中阶主管，几时有这种穷途末路，委靡不振的样子，难怪所有的同事会这么兴高采烈的议论纷纷。
    可惜，她实在没有力气再用重复的说词来搪塞一遍，虽然她编造出来的理由是那么的薄弱外加可笑，任何稍微有大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是她已经无计可施了，总不能说出她为何彻夜哭泣的真正原因吧！
    “静芳姐，湘君姐是因为昨夜看了一本感人肺腑的伦理悲剧小说，一边看一边哭，今天眼睛才会肿起来的。”幸好旁边的助理会计小珠珠及时开口，替她用之前的说词解释着。
    “湘君看不出来哦！平时看你一副活泼开朗，嘻嘻哈哈的样子，没想到你的感情还挺充沛的，这么容易就感动成这样，真是难得。还是有什么事，你不方便讲？”黄静芳那副揶揄的神态，不知是何心态让人直觉的要作恶。
    湘君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又埋首于桌上。虽然她现在根本无心于工作，但若不装模作样一番，怎么能打发眼前这个广播站呢？
    “好吧！你忙，我先回去了。别忘了明天大强的人要来领款。”黄静芳看着她一点反应都没，只好识趣的踩着她那三寸的高跟鞋，悻悻然的离去。
    她再度用手支撑着欲裂的头部，强忍着即将滑落的泪水。这样的心力交瘁，如果还有人再来关心她的状况，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
    “湘君姐，快要十点了，你和协理有个会议要开，你得赶紧准备一下。”小珠珠好心提醒着失魂的她。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该死的会议！她强打起精神，拿出放于抽屉中的小镜子，抓了抓微乱的长发，瞬时看见了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而那双深邃的大眼却泛着无比的空洞。她呆愣了好一会。这是自己吗？为何才二十八岁正青春的年华，怎么看起来比三十八岁还要苍老？她低叹了声，拿出一张面纸，将眼角的余泪擦干，对镜中的自己勉强笑了笑，整了整身上深蓝色的套装，才抱起桌边的一堆文件，准备去开那个既无聊又冗长的会议。
    ？
    在这个马蹄型的会议室中，趁大部分的同事还没进来前，林湘君特地提早了十分钟进入，并选择了离主席位置最远的角落坐定。
    强进企业在台湾是排名前百大的上市公司，所以像她这样小小的一个财务部主任是不太有机会和总经理一起开会的，搞不好总经理连她是谁都记不起来。所以在会议中她只要当她的部门协理陈丰雄的幕僚人员，随时提供资料即可，不需要她开口讲话的时候，她是不会去抢风头的。
    唐磊推开会议室的门，看见坐在角落的湘君正俯首于眼前的文件中，于是悄悄地挨到她身边的位置坐下。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发觉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跟平常的机灵模样判若两人。
    终于，他忍不住轻声的开口：
    “跟我开会从来没有见你这么认真过，跟葛总开会就不一样，好像有一点现实哦！”微扬的嘴角，玩笑的成份居大。
    她这才意识到旁边坐了个人，而且还是这个调皮捣蛋的小表。
    “做什么，没事干嘛吓我，我还以为葛总已经来了。”她赏了他一记白眼。
    唐磊这时才看见她那红肿的双眼及颓丧的神色，急问：
    “怎么了？心情不好，还是人不舒服，是不是又犯胃疼了，要不要紧？”他举起右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烧啊！”“烧你的头！你少乌鸦，没病都给你说病了。”湘君一碰到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唐磊就没辙。
    自从两年前唐磊进入强进后，他们俩就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而成为了最佳伙伴。他是程式设计部门的软体工程师，专门负责开发改善公司内部及所有关系企业的电脑作业系统，而林湘君则在财务部门负责成本及利润的分析。很多时候她所提出的方案，必须靠他所写的程式将之电脑化，才能将繁琐的数字做成简明的财务报表；有时候，是他要开发一个新的程式及案子时，必须借重她的财务专才，而将其复杂难懂的会计原理原则、税务条文，写成好用的套装软体。虽然两人分别在不同的部门，但经常性的分工合作，教他们之间的默契好到无懈可击。
    幸好她已经结婚了，又比唐磊的年纪大，否则铁定会被公司那群年轻的单身小姐们所唾弃及排挤。因为唐磊实在长得太有女生缘，说不上帅，但就是有一股时下年轻人喜欢的那种酷样；一头乱发只比三分头长一些，浓眉配上单眼皮的大眼，简直对女性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没病没痛的，那铁定心情不好，要不要说出来让我这个赛诸葛替你分解分解。”唐磊说着，不改以往嘻皮笑脸的样子。
    “你别找我碴就不错了，还”她将说到一半的话赶紧吞下，连忙向一旁的唐磊使个眼色，示意他往右前方的门口看。
    一个年约四十岁，英姿焕发、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正昂首的走进。他就是强进企业的最高权力者——葛尚夫。他的出现让原本吵杂的会议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她这才发现原来要参加会议的同事，早在她失神的当中，就已陆续坐定位置。因为是参加葛总召开的会议没人敢迟到，也幸好她躲在角落，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要不然就糗大了。
    葛尚夫坐定主席的位置后，环视会议室众人一圈，开始发言：
    “本公司的主要营业项目是电脑及其周边商品的买卖，更重要的是软体的研究与开发，各位都是国内各业务部门的主管，相信大家都很明白今天会议的主要目地，就是分析讨论各业务单位上半年度的盈亏损益及达成率，还有下半年度如何将预算执行到百分百。我想听听各位对于自己部门所表现的做一个评论，如果须要其他部门协助的话，请一并提出讨论。现在我们就请丁特助为我们主持以下的会议。”他威严的气势让许多表现不佳的主管，心中暗暗叫苦，并频频擦拭着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会议的主持人是葛总的特别助理丁少辉，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归国学人。年轻有为，气宇非凡，顶着哈佛企管硕士的头衔，戴着一副金边细框眼镜，更显出他学者的风范，在三十岁的年纪，即成为葛总强力的左右手，更在领导阶层里占有一席之位。
    “大家好，我是丁少辉。相信大家都应该知道公司的经营方针与理念，我就不再重复说明，现在我们就先请业务部的”
    丁少辉才刚开头要各业务单位主管轮流作报告时，林湘君却早魂游四方了。
    她无法静心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反正也不关她的事，她早就将各部门的损益表交给各主管，若还有专业的财务数字不明了，还有她的上司陈丰雄可以解释，她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用多余的力气，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才是真的。
    老天爷啊！这究竟是怎样的人生，让她的婚姻与爱情一败涂地后，还来不及舔愈伤口，自我治疗，却还得面对这么多形形色色不相干的人强言欢笑，力持镇定；在工作上就是不能有懦弱的表现及失控的情绪，否则就会被人像看动物园里的猩猩一样，可以笑话好几个月。该怎么办？自己的私事都处理得一团糟，哪还有精力去为公事劳心劳力。
    她微蹙的双眉，轻叹的气息，忧郁的神态，一丝一毫都印入唐磊的眼中。是什么事，让平日笑逐颜开的她，变成这个样子？莫名的心痛充满胸膛，究竟所为何来，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想找个时间好好的问清楚缘由，这样才能帮助她解决她的烦恼事。
    “我想这个工作，就由我们部门的林主任去执行，最为适当”陈丰雄正在回覆葛总的询问时，唐磊连忙用手肘碰了碰一旁发呆的湘君，待她回过神望向他时，才发现全会议室的同仁全都看向她，而她却像傻子般不明就里的呆滞着。
    此时，陈丰雄继续说道：
    “我们林主任，不但是这方面的长才，对于规划电脑作业、单据流程，及各种表单的制定更是专长，再加上她在公司已有五年规划财务系统的经验，所以派她去绝对没有问题。”陈丰雄向葛总微点着头，又转身向她笑了笑。
    这是怎么回事？在她云游四方时，漏掉了哪段精彩的会议内容？为什么她都听不懂，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又什么时候那个老奸巨滑的陈丰雄会那么看重自己，在葛总的面前说尽好话。想必，这其中一定有诈。
    她看见葛总瞧着自己，冷漠的眼神却看不出有什么含意。天呀！这是什么日子，刚好今天这等狼狈相，愈躲却让愈多人看见，连一整年都难得碰上一面的总经理大人，这时却也直视着自己不放！她的心里不禁开始发毛，抖动的双手不知该往哪放，怎么办呢？
    “丁特助，就这么决定，派程式设计部的唐专员及财务部的林主任去吧！详细的情形由你来发落及掌控进度，随时跟我报告。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谢谢大家，散会。”葛尚夫说完话，瞧了林湘君一眼后，就率先离开会议室。
    其余的同事也跟着陆续离开，只剩下一脸错愕的林湘君及捧着肚子想笑却不敢笑的唐磊。
    ？
    “原来我以为你只有跟我开会才会不认真，没想到跟葛总开会你还是这副德性，实在佩服之至！”唐磊终于忍不住狂笑出声。
    “唐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有听没有懂，你快说给我听啊！”湘君瞪视着眼前笑得像只小猴子的唐磊。“不帮我没关系，还在那里幸灾乐祸！”因恼羞成怒而出现的红晕，使她看起来有朝气多了。
    “别急，别生气，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拱了一下手。“这么吧！晚上一起吃饭，我将今天开会的事说给你听，但你必须将你的心事说出来给我听。”
    “为什么我要与你交换条件，况且我也没什么心事，爱说不说随便你，我不会去问别人啊！”算准了他一定会忍不住先说出口，于是她抱起桌上的一堆文件，作势转身离去。
    “随便你。你要是不怕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跟葛总开会的时候，心却周游列国去了，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会议，那么你大可大声去宣传，我没意见。”唐磊斜睨着她，双手一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你这臭小子，你好卑鄙，竟敢威胁我！”她拿起手上的文件，想往他的头顶打去。无奈他高她有一个头，才刚举起手，他就动作敏捷的闪到了一边了。
    “喂！喂！喂！你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样动手动脚，一点风度都没，有失身份哦！”他隔着两个坐位远的地方喊着。
    “对于你这种小人，一点都不懂得敬老尊贤，我当然以牙还牙，还需要客气吗？”她嘟着嘴，重重地将那叠文件又掉回桌上，假装生气。
    他走近她，看着她说：
    “你的心情全写在这张睑上。”他用右手比了比她的脸。“好与不好我一看都知道，骗不了我的。真的生气了吗？刚刚是跟你闹着玩的，心情好些了吗？”他温柔的眼神，很有震慑人心的作用，教她的目光碰了一下又赶紧收了回来。
    “没有生气。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她低着头，不再看他。
    “他们是要派我们俩到旧金山出差一个月。详细的情形，晚上一起吃饭时，我们再好好详谈，ok？”
    他诚恳的语气，让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
    林湘君站在陈丰雄的桌前，按捺住心中的震撼，考虑着该如何用词遣字，才不会让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看出什么端倪。
    “协理，您要派我去旧金山出差，怎么事先都没听你提起，也好让我事先规划我的工作进度，才不会太匆忙。”她吞了下口水，端看他的表情。
    “湘君，你在开会的时候都没在听吗？海外业务部的人员临时提出案子，葛总要我推荐人才。我当然是想提携你，才在葛总面前说尽好话，派你出去学习，增加见闻。”陈丰雄说得正气凛然。
    其实谁都知道，他就等着再过两年要退休了，何苦放着清闲的日子不过，而去人生地不熟的海外冲锋陷阵；况且这件事还是葛总亲自下达的命令，要是搞垮了，让他提前退休，那不就是晚节不保，颜面尽失。
    “谢谢协理的照顾，在葛总面前说了这么多的好话，不过我还是怕我能力不够，不能担此大任，害协理您对葛总不好交代，要是真的出了差错，那可怎么办？所以请协理您还是考虑清楚。”湘君以退为进。对付这个老狐狸，必须小心谨慎，丑话先说在前头。
    “你放心，我相信我的眼光是不会看错人的，依你的才能及经验，这小小的一件案子还难不倒你，况且还有丁特助会协助你和唐磊，真有什么问题，丁特助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他摸摸他那地中海的头，一双小眼笑得不怀好意。
    湘君心想——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好像这件事一点不关他的事似的。像他这样的人，从来都吝于称赞别人，什么时候嘴巴变甜了，真是令人气结！
    “好吧！那我先回去工作了，很多事情都需要事先安排，如果你有什么事要交代的再告诉我。”草草结束话题，她不敢再继续问下去，怕问的愈多，底就泄的愈多。谁教她开会的时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不明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就不能有效的作战，还是等晚上问过唐磊后，再作打算吧！
    ？
    唐磊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今天开会的资料。
    “湘君，旧金山是我们公司刚成立不到半年的海外据点，由于亏损连连，海外部的人又提不出相关的数据说明，所以”他抬头瞄了眼湘君，却看见她的泪水正无声无息滑落；而眼前的辣子鸡丁饭她一口也没吃，呆滞的神情，好像这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人存在似的。
    “别这样，赶快擦一擦。”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到她面前。“看你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眼泪是珍珠做的，别那么不值钱，好好地收藏起来，等到有天大的事时，再拿出来用。”他差点手足无措，平时和她称兄道弟的，没想到她也有很女人的一面。这两年来，在工作上无论碰到多棘手的问题，或者和同事间起了争执，也从不曾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她接过手帕拿下眼镜，轻轻地拭着泪水。
    “听话，赶快吃一点，要是饿过头，等下你又犯胃疼，我可就帮不了你了。”他低声哄着。
    有好几次跟她开会时超过用餐时间，看她犯胃疼的痛苦模样。所以，他一直不敢再让她饿肚子。
    她拿起筷子将一口饭勉强的送住嘴里。平常她最爱来这家快餐店用餐，最爱吃辣子鸡丁饭，如今却食之无味。
    “唐磊，我遇到了天大的事了。我觉得我好孤独，找不到人可以听我说话。”她哽咽着，刚止住的泪水，再度在眼眶中打转。“你说你要听我说话的，对不对？”她乞求的眼神像个小女孩，令人无法抗拒。
    他从来都不知道看见她的眼泪会令他如此心疼。她一定是遇到了大问题，才会如此手足无措，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令她如此愁绪满容？
    “这里不是讲话的好地方，你先吃饱饭，我们再换个地方谈。”
    他的眼神很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她开始努力的将饭菜一口一口的吃进肚子。
    虽然她年龄比他大，但心智上，他反而比较成熟，一直以来，她若与其他同事在公事上有所争执时，他总是守护在她身旁，帮她据理力争。
    两人之间的友情教他们互相依赖互相帮忙，一点都没有异样的情愫。
    如今看见了她的眼泪，他才惊觉自己的心思有了变化。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早已慢慢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