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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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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氏烽,中山伯后裔。”
    身后是敞开的殿门,灯光幽暗。前方是诸侯大军,气势如虹。
    肃杀之气如有实质,喜烽却毫无惧色。
    他单臂提起天子,横剑在天子颈间,以威胁的姿态面对众人,笑容扭曲,神态间尽是疯狂。
    “中山国?”林珩眺望丹陛上方,正遇落日余烬洒落,覆上殿前两人。喜烽半身浸染灼眼的红光,似披挂一层血色。
    “中山国,初代天子分封,立国四百年。”喜烽收紧长剑,森冷的剑锋划开天子脖颈,伤口细长,如同红线缠绕。
    他手中是王子肥的佩剑,在对方及冠时由天子赏赐。今日却抵在天子脖颈,成为能取他性命的凶器,委实是难以预料,更是一种讽刺。
    喜烽说话时,尢厌在金车旁现身。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坦然站在车旁,迎上喜烽扫过来的目光。
    林珩距丹陛最近,楚煜的车驾在他右侧,骑兵分在两人左右,前方并无遮挡。
    喜烽视线掠过,不意外捕捉到尢厌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话语声为之一顿。其后心中了悟,发出低低的笑声,似怅然,又似豁达,最终声音收紧,归入一片喑哑。
    “原来如此。”道出四个字,喜烽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尢厌。
    他的目光开始逡巡,逐一扫过大小诸侯,最终定在林珩身上。
    “中山国近上京,喜氏拱卫天子,代代忠心耿耿。怎奈忠心换不来仁义,逆贼窃国,喜氏奔入上京,只为求天子主持公道。”
    一改之前的癫狂,喜烽神情放缓,语气平淡。这种平静背后却酝酿着惊涛骇浪,随时将要爆发,吞噬仇敌的性命。
    “喜氏不止一次随天子出征,屡屡救天子于危难。昔平王迁都,喜氏沿途护送,族人死伤不知凡几。以血铺路,献祭性命的忠诚,结果换来了什么?”
    说到这里,喜烽的表情发生变化,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转换成尖利,充斥无尽的恨意。
    “逆贼窃国,喜氏哀哭,天子竟不闻不问!”
    “两次入觐,一次朝拜,逆贼就手捧旨意,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君。”
    “好一个天下共主,好一个天子之尊,好一个公道!”
    话说到最后,喜烽无法抑制仇恨,近似在咆哮。
    “天子册封诸侯,诸侯拱卫天子,是为定鼎之礼。枉顾君臣之义,纵容逆贼窃国,德行何在,君义何在,公道何在!”
    喜烽表情狰狞,咆哮如雷。积压多年的怨恨和愤怒一朝爆发,堪比岩浆喷涌。
    他当着诸侯的面诉说当年事,就是要撕破天子伪善,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所谓的天下共主是怎样一个背信弃义不折不扣的小人!
    “喜氏无能,故而失国。”剑锋横过脖颈,伤口刺痛,天子仍艰难发声,怒视喜烽双目喷火,“无上京收留,喜氏早已亡族,血脉不存。”
    “亡族?血脉不存?”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喜烽放声大笑,“当年平王迁都,中途遇袭,是我祖上舍身挡箭。若无这一遭,哪里还有平王,更不会有陛下!”
    天子还欲驳斥,喜烽却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何况留喜氏在上京,果真是出于好意?不过是担忧世人非议,斥责上京不念旧情。将喜氏全族困在方寸之地,册封贵族官爵,名为重用,实际是为了监视,彻底断绝后患!”
    喜烽言之凿凿,揭露天子真实意图。
    他心存死志,言辞肆无忌惮,话中的冷意足以令人脊背生寒。天子横眉怒目,奈何为人所制又体虚无力,拿他无可奈何。
    不想喜烽再说下去,冒着再被划伤的危险,天子猛然抬起头,目光正对前方,嘶声道:“喜烽逆贼,大罪不赦,杀之!”
    声音在风中回荡,可惜无一人响应。
    林珩四人不动,其余诸侯自然不会出头。氏族、甲士无一出声,天子旨意失去威严,竟无法调动一人。
    见此情形,天子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最终面容扭曲。
    喜烽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心情畅快无比。
    “喜烽,你究竟要什么?”林珩突然开口,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没有疾言厉色,也不见凝重。
    “我要什么?”喜烽嘿嘿冷笑,举目眺望远处,望见城东腾起的烟柱,神情变得阴狠,“天子背信弃义,我就要让他尝尽背叛。亲子谋逆,群臣不义,走投无路,孤立无援,前方只能看到绝望。我要让他亲眼看到,他会失去一起,权威,尊位,还有这座上京城!”
    说话间,他看向玄车旁的三名王子,神情中充满恶意,声音犹如毒蛇吐信:“可惜王子肥优柔寡断,让尔等侥幸活命。如不然,你们早该先一步去死,正好与他作伴。”
    “你说什么?!”听出喜烽言下之意,王子典三人神色大变。
    王子肥犯上作乱,意图谋朝篡位,罪大恶极,实在死有余辜。但他身为王子,纵然是死也应遵循王族之法,鸩、绞亦或车裂,绝不该死在喜烽手下!
    “你……”王子盛怒极发声,却被王子岁拽住衣袖。他转头看去,只见王子岁满面凝色,正眺望宫外腾起的烟柱。
    “那是什么?”
    诸侯也注意到异象,不禁面色微变。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当即命人前去查看。
    楚项和赵弼距离更近,凝望烟柱腾起的方向,回想上京布局,三个字脱口而出:“贵族坊?”
    尢厌下意识看向身后,他明明吩咐过莽山盗不许轻举妄动,莫非他们阳奉阴违?当真如此,之前的商定全部作罢,他们的命绝不能留!
    莽山盗首领很是冤枉。他可以对天发誓,绝非他手下所为。然而起火点在贵族坊,时间又太过凑巧,他实在百口莫辩。
    “不要被我抓到,究竟是谁做的!”
    相比众人的疑惑,喜烽显得太过镇定,显然早有预料。
    林珩抬头看向他,问道:“此事同你有关?”
    “晋君明判。”喜烽咧开嘴,声音中满是恶意,更有戏耍大诸侯的畅快,“我有一妹,现在家中。我兄妹二人毕生之愿,毁灭上京城,让这座喜氏参与修建的城池为我族陪葬!”
    “天子之城,王权之都,岂容你放肆!”
    一道呵斥声传来,人群背后,执政的马车停下,车门推开,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车厢,手捧一只木盒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身着长袍,头戴象征执政的高冠。因久病形容枯槁,全身骨瘦如柴,几乎撑不起衣袍。
    病中本该苍白憔悴,他却目光炯炯,脸颊红润。单看神态气色,丝毫不见病容。
    他捧着木盒站定,与林珩遥遥相望。
    昔日的孩童,手握权柄的执政。今日的晋侯,风烛残年的老人。
    四目相对,林珩抬起右臂,车旁黑骑敲击盾牌:“分路!”
    伴随着命令传达,黑色的晋甲如潮水分开,在执政身前让出一条道路。
    道路的另一端,正是林珩所在的玄车。
    执政垂下眼帘,压下叹息声,手捧木盒大步向前。身形虽然枯瘦,脊背始终挺直,风骨不堕,使人敬畏。
    黑甲虎视眈眈,他却目不斜视,来至林珩车前,目光对上林珩,沉声道:“三年前一别,晋君风采更胜往日。”
    “执政老矣。”林珩居高临下,嘴角浮起笑纹,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句针锋相对。
    “树有轮,人有龄,年复一年,何能不老。”执政一派坦然,痛快承认他已老迈,分明是在主动退让。
    林珩眼底闪过诧异,正要再次开口,忽见执政上前半步,当着众人的面掀开盒盖,将木盒高高捧起。
    残阳笼罩下,盒中浮现微光。
    白玉无暇,方底为座,上方雕有盘龙,象征天下共主。
    “王印。”
    执政手捧之物正是王权印玺。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连喜烽都神情微变,控制天子的手不小心放松,险些被天子挣脱。
    扫一眼丹陛之上,执政的目光在天子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迎上林珩的视线。
    在他亮出王印的一刻,王子典三人心情激动,眼神变得灼热。冷风袭过,发热的大脑迅速清醒。
    收回迈出的步子,三人相顾一眼,隐去眼底的一抹晦暗。
    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执政手捧王印,沉声道:“天子背信弃义,臣子离心;倒行逆施,亲子谋逆。自平王迁都,上京未曾有此大祸,幸诸侯出师勤王,力挽狂澜,以正乾坤。晋侯为侯伯,居功至伟。”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执政如此夸赞,寡人受宠若惊。”林珩握紧剑柄,目凝霜雪,眼底酝酿风暴。执政所言看似好话,却处处充满陷阱,显然是要陷他于不义。
    楚煜神情微冷,下一刻又扬起笑容。眸光落在执政身上,话中隐含刀锋:“寡人在上京九年,少见执政这般夸人。不知执政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
    “寡人也想知道。”楚项随之开口。他与楚煜是宿敌,难得立场一致,同仇敌忾。全因在上京为质期间,没少见识执政的手段,都曾在他手中吃亏。
    赵弼不落人后,紧接着说道:“寡人在上京期间,唯见执政效忠天子,君臣相得,传为世间佳话。不想今日竟见君臣反目,实令寡人大开眼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摆明了挤兑。
    其余诸侯大眼瞪小眼,都是屏息凝神,轻易不敢作声。
    执政却能面不改色,无视四人的态度,将王印捧得更高,朗声道:“天子昏庸无道,不义无德,不堪为天下共主。仆年事已高,老朽无力,且沉疴在身,恐时日无多。为天下计,唯请侯伯掌王印,效言公当年之事,留朝教导新王。如新王不肖,亦可仿效上古,禅让移权,匡扶天下。”
    此番言论一出,犹如惊雷炸响,凡在场之人无不大吃一惊。
    与此同时,城东方向的烟柱开始散去,显然火势受到控制,或许已被扑灭。
    喜烽神情晦暗,看向失神的天子,清晰看到对方的痛苦,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陛下,我改主意了,你不应该死。”喜烽压低声音,在天子耳畔说道,“死了就一了百了,活着才能尝尽痛苦,切身体会何为孤立于世,众叛亲离。”
    “你……”
    “执政或是真心实意,或是给晋侯设陷,无论哪种,你都会被舍弃。亲子谋逆,臣下背叛,你注定尝遍苦痛,活着也将生不如死!”
    听到喜烽这番低语,天子瞳孔紧缩,再也无法隐藏惊惧。
    喜烽哈哈大笑,打断执政递出王印的动作。
    他心知喜女未能成事,此前安排落空,倒也不觉得遗憾。纵然无法亲眼目睹,他也能预见到天子的下场。
    失去权柄,愤懑煎熬,身陷痛苦再难翻身。
    “足矣!”
    思及此,喜烽停止大笑,打算在死前送给林珩一份大礼,权当是帮助自己得偿心愿的回报。
    “晋君,你此前遭遇刺杀,是天子与执政谋划。越康公薨,亦有天子和执政手笔。”见执政终于变了表情,喜烽语速飞快,又道出更多秘辛,“还有楚君,执政派人与你书信,焉知不曾暗结你的兄弟,联系楚国氏族?”
    “住口!”执政厉声呵斥,“休要信口雌黄,妄图挑拨离间!”
    喜烽压根不理会他,目光转向齐侯,继续道:“齐国勺氏,齐君兄弟的母族。据我所知,执政与勺氏多有联络,齐君怕还蒙在鼓里。”
    一股脑道出知晓的情报,喜烽乐见执政变颜变色。
    他的话半真半假,执政却无法辩驳。
    今日之后,世人皆知其手段卑鄙。无论他想做什么,亦或是说些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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