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争论和上门

    荀笙的性格，用任劳不任怨来形容比较贴切。
    当然，以荀笙的心性来说，能让荀笙觉得怨的事情也不多。习武就是修心，当师傅的指导弟子的时候，不太可能不加以言语的刺激。
    好在荀笙前世接受义务教育的时候，诸如“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别的班怎么就不和你们这么皮”之类的话也没少听。所以不管简易怎么出言讽刺打击，荀笙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一直这般，到了深冬，长袍都换成了棉装，荀笙对于太虚剑宗基础剑式的修行，总算也有了些成果。起码，现在一个不入品的太虚剑宗弟子，想要把荀笙揍趴下，起码需要五六分钟。
    简易今天第十六次将荀笙放倒在地之后，将鸠潜归鞘，然后不无感慨的说道：“也难怪简单会如此看重你，隐忍不发，确实是不错的性子。若是宗内人人都有你这般狠厉之气，我太虚剑宗何至沦落到与其他宵小之辈并列。”
    荀笙有些不理解简易的话：“什么狠厉之气？”
    简易白了荀笙一眼：“我对你的辱骂绝非常人可以接受的，你的性子我又如何不知，惫懒乖张。若是说你没怨言，我是不信的。君子藏器於身，你心有怨念却隐忍不发，潜龙勿用。天降大任于是人，必有苦劳，若是能将一腔悲愤化作动力，这才是武者应有的心性。我点出来你的心思，不是不许你有怨言，而是赞许你这种想法，你倒跟我装起来了。”
    荀笙哈哈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啊。”
    简易不解荀笙为何发笑，荀笙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道：“什么心有怨念，隐忍不发啊。你以为我是哈姆雷特还是希斯克利夫？”
    听到两个陌生的人名，简易愣了一下。荀笙摆了摆手说道：“这俩人是我从西域客商那边听来的故事里的人，你不用管……其实你理解错了，对于你的指点……呃，可能你觉得是侮辱，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怨言。”
    简易一张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而后怔怔的说道：“是了，你的一张嘴那么刁钻，我的话在你身上，是小儿科了些。”
    荀笙心道自己难道在这些人眼中除了嘴炮一无所有么？
    当然，荀笙犯不着为了这个和简易生气，毕竟简易这段时间真的是尽心尽力的在教导他。荀笙在武道上的天赋极其可怜，就是那种捐了道缘都只能做杂役弟子的货色。简易本身是宗师高手又是大长老，不管是自身的天赋还是手下诸弟子的天赋，都是万里挑一的水准。
    让简易教导荀笙，相当于强迫海顿或者肖邦一天听二十遍《学猫叫》，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污染。当然，这里不是说简易的武道造诣堪比海顿或肖邦，而是说荀笙的天赋连《学猫叫》都远远不如。
    简易能够忍耐到现在，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教会自己这一套太虚剑宗基础剑式，荀笙对简易的感激之心还是很足的。
    荀笙解释道：“我这人挺烦别人没事儿找事儿的，但是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何必跟你置气？”
    简易一双眼睛瞪的滚圆，脸上最后一点儿仙风道骨之气也消失不见：“我说的是实话没错，但是实话往往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接受的啊？难道你心境真的到了宠辱不惊的地步？看来我对你误解很深，要不你也尝试着和不信一样修行下君子剑试试……”
    荀笙摇摇头：“算了吧，我与儒门无缘。我虽是读书人，但是对早就删改曲解的七零八落的儒门半点儿兴趣没有。至于你说的宠辱不惊的心境，我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我所做的，不过是实事求是四个字罢了。”
    简易不止一次的听荀笙和简单，甚至杨不信提起过实事求是四个字。出处好像是《汉书》（假装绯红大陆有汉书），意思是从实际出发。做事从实际出发，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市井之间也长提此四字，为何到了这几人这里，这四个字就好像有了莫大的力量一样？
    看得出来，简易疑惑很深。关于简易的疑惑，荀笙并不惊讶，意识形态总归是和生产力发展水平挂钩的，生长在小农经济的封建社会，简易必然会被唯心主义所影响。他要是脑子里全装满了唯物主义思想，荀笙没准儿会吓一跳。
    荀笙说道：“我从前也做过不少错事……嗯，我指的是我在长安生活的时候。”
    简易疑惑，荀笙自从被从太虚剑宗送走之后，不就一直在长安生活么。这话听上去，怎么就像荀笙还在别的地方待过一样。
    荀笙说道：“我那时候犯了错误，总是要把过错甩到别的因素上。有环境因素，有运气因素，有他人干扰的因素。”
    说到这里，简易摇摇头，像是一个慈祥前辈一样谆谆教导道：“人犯了错，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怪这怪那的有什么用？”
    荀笙笑道：“大长老，我后来也是像你一样想的，但是我后来又推翻了我自己的结论。”
    这么快就被打脸，简易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出言训斥道：“你不过弱冠之年，竟然教导起我来了？你可知我……”
    荀笙压根没给简易解释的机会，而是径自说道：“大长老，让我们从实事求是的角度出发吧。所谓实事求是，就是不要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在认知事物的时候，一切从事实出发。不因自我环境需要而夸大，不因周身环境排斥而隐匿，反之亦然，这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杨不信这种苦读过经书的，抑或简单这种剑心通明的，听荀笙说这些是津津有味的。不过简易是个武夫，即使是修身养性多年的一代宗师，那也是个武夫。简易只觉得这货不说人话，但是碍于自己还想着通过李夙夜和简单拉近关系，也就决心耐着性子听下去了。
    荀笙笑着说道：“其实大长老刚才说的没错，人犯了错，总归是要到自己身上找原因的。毕竟人做事的过程，就是和外界交流的过程嘛，任何一环都少不了。但是不能说，一切错误都源于自身，这也不是实事求是。如果我们把一个人抽象化，将我们的学识和修养都独立于这个本我之外来看待，大长老的想法估计才能成立。”
    简易知道荀笙嘴刁，在他说完话之前就插嘴与其争辩，实在是自取其辱的行为，于是便一言不发。
    荀笙继续说道：“我觉得一个人做事之前，一定要先判断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或者必要。一个人一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错事，都是抱着不负责任的心态去做才导致的。要是万事都觉得自己有能力做到，做事不图做事本身，只求个自尊，甚至要求别人也认为自己又有自尊又能做事，那是天下一等一的蠢笨想法。”
    听到这里，简易还是忍不住出口道：“要是天下人都照你这么想，那寒门再无贵子。世上之人干脆一出生起，就什么也不要想，混吃等死好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郁郁不得志之人大发感慨。”
    荀笙眼睛一亮，没想到简易还是个不爽阶级固化的人？有慧根，有慧根啊！
    荀笙赶忙说道：“大长老，我这里有一本《正义论》，可解大长老之惑。本宗主可抄写一份赠予大长老，大长老若……”
    简易赶忙摆摆手。
    荀笙撇了撇嘴，但还是不吝唇舌的解释道：“我不是说人不能怀有梦想，若是真的人人没了梦想，那这世界就少了变量，迟早走向灭亡。我的意思是，做事便是做事，只要做事就有成有败。但是我们做事之前，万万不可从一开始就只带着一个成功或失败的念头去做。成功不是想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不是说要人放弃功利性，而是要尽可能的将这种功利性变为纯粹的主观能动性，这二者之间并不完全相同。而人又是再懒惰不过的生灵，只要怀着这种念头，必然会陷入唯意志论的怪圈。”
    荀笙指着自己说道：“像我做一件事，我不会因为自己上眼皮和下眼皮一碰，或者别人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吧嗒，就觉知此事成败。我需要调查，举证，还有亲自实践，来证明我到底行与不行。这其中，发挥最大作用的，便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简易只觉得荀笙绕了好大一个圈，最后说回来的，还是最常见不过的心灵鸡汤，只觉自己被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但是荀笙又认真的说道：“当然，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明知艰难无比，我们依然要去做的。比如我现在跟着你学武功，我知道自己的天赋很差，也知道你看我不爽，未必能够尽心教我。但是我是太虚剑宗宗主，我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我有很多要尽力守护的东西，所以我必须学武功。至于你说我蠢笨，没有天赋，这难道不是真的么？你的所谓羞辱，我不认为是羞辱，我只是觉得你点明了对我做这件事不利的事实而已。既然这是事实，我何必反驳又因此置气？实事求是的做了一件事，我是真的能够问心无愧的承担其后果的。”
    “任何一件事都有概率发生，所以不存在做不成的事情。只是这个事情未必由你自己生前，甚至未必由你自己发挥主要作用而做成。只要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人总是能在不断试错和证伪的过程中，找到真正的康庄大道。即使这个康庄大道，和从前的自己背道而驰，也能不带有多少心理负担的去接受。从前的我，也是经历了很多，甚至是在再世为人……呃，我的意思是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让我恍若重生。这些东西，也是我‘重生’之后才真正有所体悟的。这种‘重生’我经历了许多次，真正让我产生质变的，应该是前段日子那一次。”荀笙做了个并不简短的总结。
    简易听完荀笙的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不如任何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国人幸运，因为他不能从小耳濡目染的，接受无数前辈试错得来的宝贵思想的熏陶。而在地球上的现代社会，因为法制的健全，因为生产力的发达，甚至因为计划生育带来的思想观念的转变，都意味着有一代人拥有远超绯红大陆所有人的试错额度。
    所以，荀笙所说的理论，他暂时有些难以理解。
    但是有一句话简易听得很明白，就是荀笙那句“实事求是的做了一件事，我是真的能够问心无愧的承担其后果的”。
    实事求是四个字不是什么魔法咒语，道法口号，默念几遍就有莫大威能。荀笙有幸接近乃至成就他所说的那种心境，自然是经历过许多之后的结果。
    “宠辱不惊”四个字太沉重了，这完全是超越人类本能的东西。这不是靠意志能够做到的东西，因为意志不可能是万能的。正如人不可能完全剔除自然性，只保留社会性。所以这四个字本身就是，也就只是人类的一种美好设想。
    而经过荀笙解释的“实事求是”四个字，竟然是一介凡人，最能够接近那种近乎道的心境的手段。
    这一刻起，简易才对李夙夜真正的生出了几丝服气。
    简易丢了宗师修为，眼下又真正承认自己输给李夙夜不冤，本该有些心灰意冷。可不知道是不是如自己之前所说那般，在李夙夜说完这些之后，他生出来一些较劲的心思，整个人居然相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简易突然看向自己手中的鸠潜，或许，这把剑自己应该亲手交到简单手中才是……
    简易心中各种想法涌动，荀笙却望向简易身后说道：“不信，你听了这么久了，也该出来露个面了吧。”
    简易有些懵逼的回头，居然真的看到杨不信从身后一块巨石旁走了出来。
    杨不信修为离彻底坐稳宗师越来越近，就算面对真正的宗师高手，起码也有逃跑的能力了。简易修为尽失，察觉不到杨不信不足为怪。但是在简易看来，李夙夜不过空有二品之躯，他怎么能察觉到杨不信的存在？
    杨不信虽然已经有了长老的阶职，却也先向简易行了弟子礼，而后又对荀笙见礼。礼毕这才大有感触的说道：“方才听闻宗主一番话，不信久久入神不能自拔，真是胜读十年书啊。方才宗主所说的那本《正义论》，不知宗主可否……”
    荀笙摆了摆手：“那个先不急，回头我先送你一篇《实践论》，你将实践和矛盾二文通读之后再读正义论也不迟。”
    荀笙也有些考量，正义论里面写的东西，略有偏颇不说，对这个世界的意识形态冲击未免大了些。眼下自己要解决的主要矛盾可不是对某种制度宣战，而是先坐稳这个宗主的位子。提前激发次要矛盾，最后导致主次矛盾一起爆发，全面崩盘的例子，他没少吃也没少见。
    别的不说，光在中学里，有多少人贪恋一时愉悦和自我解放，不顾自我的现实情况，放弃阶级跃迁的平台，最后反倒因为平台的丢失，遭遇社会毒打，搞得带给自己愉悦的人黯然离去，那一时的愉悦也只能成为日后久久不能释怀的遗憾？可真是有够蠢的。
    荀笙自顾自的进行着头脑风暴，却听到杨不信问道：“宗主，不过不信方才并未现出身形，宗主又是如何察觉不信的？”
    荀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也有一番奇遇么，之前能杀那个周庐密探，也是靠了那番奇遇。总之，我对气机锁定的能力，要比普通人强上不少的。”
    简易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荀笙影响，居然也很讲科学的刨问荀笙具体的标准：“强上多少？”
    荀笙也不屑隐瞒：“除非专修隐匿气息之人，寻常宗师的话，应该躲不开我的气机锁定吧。不过这有锤子用，你让不信展开护体罡气在这站着不动，我速度力量不够，砍上一个时辰都未必能够破防。更别提人家能防御能还手，现在随便来个三品高手还是能解决我的。”
    简易教导荀笙这么久，对荀笙的判断自然更加准确：“不入品的武者也未必拿不下你。”
    荀笙对于简易这种揭老底的行为，也只是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不过荀笙有些疑惑：“不信你来找我做什么？最近宗门好像发生了不少事情，简单都不怎么与我一起观星了。你好像也忙碌的紧，怎么今天突然有空闲？”
    杨不信听罢，脸上不由得显现一丝疲惫，但是这丝疲惫又转瞬而逝：“宗主，近日有外域来客挑战中原武林，已经来到了太虚剑宗之内，此时还望宗主予以定夺。”
    荀笙有些惊讶：外域之人这么生猛的么？踢馆踢到五大门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