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论什么？

    入夜，白天的雪开始融化。冰晶贪婪的吮吸着空气中的热量，以身化流水为代价，将自己由尘埃组成的心脏放逐。
    泡完药浴的荀笙，脚踩一双毛毡靴子踏着雪，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未走到会客室，便看到杨可欣和尹非凡站在简单的身后，三人一起在等人。
    尹非凡擎了一把大黑伞，看上去有些吃力，这伞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想必三人已经等待了许久。
    荀笙莫名的有些心疼的快步上前问道：“刚下完雪，你们三人傻站在这里干嘛？”
    尹非凡和杨可欣对视一眼，两人缄口，简单好一会儿才说道：“宗主你不是要去看看那几个外域之人么，简单想和你一起去，这样宗主也能放得开些。”
    荀笙有些无奈的走上前去，从杨可欣手中接过了轮椅，简单如玉的手臂探向身后，就好像背后生了双眼睛似的，准确而轻柔的抚过荀笙的肩膀，扫清了落雪。荀笙心中一荡，却也不说什么，就径直朝着会客室走去。
    将至之时，简单突然说道：“宗主，还是让可欣推着我吧。”
    杨可欣将手按上了轮椅的扶手说着：“也是，宗主你给师姐推着轮椅，搞的像个跟班一样。咱们接见外宾，可不能落了礼节。”
    荀笙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没事，我本来也是去试试他们，他们若是因此看轻了我，我倒要怀疑他们怎么修炼到这种地步的。非凡，你走前面吧。”
    众人都知道李夙夜性子跳脱，便也没有在意。尹非凡也是个爱玩闹的主儿，更不会拒绝这种提议。
    杨可欣上前敲了敲门，尹非凡和荀笙对视一眼，赶忙把那把大黑伞塞到荀笙手中。这举动有些僭越嫌疑，不过在场也没人在意。
    一个眼窝深陷，鼻子挺拔，毛孔粗大，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过来开了门。这个男子发丝带点淡淡的红褐色，一圈胡子打理的还算干净，发型和中原地区差异也很大。
    在荀笙看来，这个人标准的一副中东硬汉模样，称得上十分英俊了。而且此人身上有一股杀伐之气，对视一眼就仿佛让人沉沦血海。说人话就是，这活脱脱一个行走的荷尔蒙，在地球上，走到哪儿哪儿就变养鸡场的那种。
    不过杨可欣和尹非凡的表情就有些奇怪。
    林檎城不比长安，胡人比较少。尹非凡倒是常见外域之人，但是和那些身娇体柔的胡姬相比，这些外域男子他是怎么都看不顺眼的。
    杨可欣更是露出了赤裸的鄙夷神色，在她看来，这些外域人长的可以说是十分奇形怪状了。扭头看了看自家宗主，杨可欣头一次觉得这个令人生厌的李夙夜，长的其实还算讨喜。
    察觉了这点，荀笙有些哭笑不得，从小吃爆米花，看着好莱坞电影长大的他和杨可欣等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他们没见过世面，还是自己的审美受到的冲击太多。
    尹非凡清了清嗓子，极有气度的说了一声：“带路吧。”
    尹非凡这般做派倒不似伪，他本身就是宦官世家的嫡系，父亲是前任宰执，这般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非寻常世家子弟能够比拟。平日里当惯了杨可欣的舔狗，加上性子惫懒跳脱，众人也是眼下才发现这货其实关键时刻还是挺有范儿的。
    连杨可欣都眼睛一亮。
    那个一身荷尔蒙的高大男子把他们引到内里，另有四人端坐其间。高大男子落座到一侧，正中间是一个白鬓老者，面色红如砖墙，但是精气十分旺盛，想必就是那个带队的宗师高手了。
    一旁一个年纪不大的俊美少年冷笑一声：“昭国果然是富庶之地，这做宗主的真是心宽体胖。”
    这中原官话说的不算流利，心宽体胖一词更是用错了场景。不过太虚剑宗四人并未露出嘲讽的表情，毕竟小小年纪，修行有所成就的同时，还会一门外语，实在是不简单。他们四人中，也就荀笙会点儿外语，还是飘过四级的那种水平。
    一路上，荀笙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几人也都知晓这五人的来历多半是大罗国。大罗国的神教实力远超五大门派，可是他们的骨干弟子居然也学了中原语。当对方对自己的了解远胜自己对对方的了解，这种感觉还是颇让人心惊的。
    为首的老者，在俊美少年说完话之后，便叽里咕噜的用一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对俊美少年说了一顿，看表情听语气，应该是在斥责这个少年。
    其余几人看到俊美少年被训斥，面色不变，头也不歪，倒是颇有股苦行僧的气质。
    那老者训斥完了俊美少年，转过头来用远比俊美少年流利的中原官话说道：“昭国的武士，请您原谅我的学生粗鄙的眼界。这位先生，您的气质如同高远山巅上的鹰鹫，有种高贵的忧郁和消极。但是我想，您应该不是太虚剑宗的主人，您身后这位，他具备令人着迷的英雄气质，像是得到了神明的青睐。”
    这一口外域的语法听的人难受，不过不得不说，这个宗师老者的眼界确实非同寻常。
    荀笙走上前来，露出和善的微笑：“哦我的老伙计们，瞧瞧，我敢打赌，这位先生一定是带头之人吧。不过，尊贵的先生，我向盘古保证，您的这位学徒，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的眼界我家隔壁翠花大妈做的老婆饼的味道一样差劲。见魑魅魍魉的，我恨不得用我的鹿皮毛毡靴子狠狠的踢他的屁股。”
    虽然带头老者是宗师高手，又是神教里的昭国通。但自从真的来到昭国，长久以来，老者的语法都被他们这几个弟子诟病。但是听了荀笙这一口流利的翻译腔，一时间，老者带来的几个人又开始怀疑起自身。
    不过荀笙这番鬼话，还是让太虚剑宗几个人露出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连一向淡然的简单，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简单手指那个宗师老者说道：“让你的弟子给你翻译。”
    那老者的弟子赶忙说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荀笙笑了笑：“听说诸位来中原久矣，不知道对中原的风土人情有何感受？”
    那个俊美少年低声骂了一句：“偷鸡摸狗！”
    荀笙纠正道：“是土鸡瓦狗。”
    那俊美少年面色一滞，狡猾的东方人，语言是真的难懂。而且自己说错了就算了，居然还当众指出来，实在是没有礼貌。
    那宗师老者又把那少年骂了一顿，而后才叽里咕噜的冲着荀笙说了一顿。
    那人弟子翻译道：“主教大人说，昭国的修行体系很令人着迷，但是昭国的武士却不像想象中那样心胸广大。”
    荀笙笑道：“我们昭国有句老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你们已经去了很多宗门，我也想听听这位先生对昭国武林的见解。”
    有弟子转译道：“昭国的武士缺少信仰，缺少对神明的敬畏，昭国的修行体系十分精妙，但是精神上是野蛮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辗转多个著名昭国门派，却未逢对手。但是有个名为释迦寺的门派令人眼前一亮，他们虽然信仰的是名为佛陀的伪神，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是苦行僧，宁愿为了自己的神明放弃很多欲望。如果他们信奉的是真神，我们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释迦寺的战绩荀笙是知道的，五战五败，可怜自家世尊都被扣上了伪神的帽子。
    虽然太虚剑宗不待见释迦寺，但是这群人直接给整个中原武林开了个地图炮，说他们都是没有信仰的野蛮人。杨可欣和一向平和的尹非凡都不能忍受，眼中喷薄怒火。在他们看来，这些体味又大，体毛又旺盛的家伙，才真的像极了猢狲。
    荀笙制止了愤怒的两人，然后转过头来对宗师老者认真的说道：“你们说我们中原武者没有信仰，我是不赞同的。我们中原的武者信的是道，道包罗万千，而非仅限于某种有自主意识的个体。我们是否野蛮，也并非以你们的认识或意志而决定。至于你们所钟情的释迦寺，在我们中原武者看来，是最不配被称为宗门的。”
    荀笙说完，又有弟子替那位宗师老者转述道：“可是，据我们所知，你们所不屑的释迦寺，有足足两位半神。而其余的大门派，包括太虚剑宗在内，也只有一位半神。”
    在大罗国，一品为贤者，宗师称半神。至于真神，就是他们所崇拜的对象，在他们看来不是人类能够触及的领域。
    荀笙笑道：“你们说的半神，现在释迦寺也只剩下一个了。至于我们瞧不上释迦寺，自然也有我们的理由。”
    众外域之人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愿闻其详。”
    荀笙吟道：“世尊问，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于意云何，是诸恒河沙，宁为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
    但诸恒河尚多无数，何况其沙，须菩提，我今实言告汝，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
    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
    这是鸠摩罗什所作之《金刚经》中的段落，简单等人倒是没想到，自家宗主居然还读过这东西。
    即使认定了佛陀是伪神，这些外域之人依旧为这种胸襟所折服，这就是信仰的伟大之处啊！
    然而，荀笙却毫不留情的说道：“你看，佛门中人不想着去做事，去劳动，去改造世界。他们只想着口里念两句佛号，福德就能比那些踏踏实实做事，去帮助他人，去改善他人生活的人更加深厚。高尚与否，永远是论行不论言，论迹不论心。嘴里说的心里想的都是唱的好听，那只能说明他们从骨子里就锈掉了。”
    荀笙说罢，宗师老者眼中杀意毕现，但是感受到简单身上隐约浮现的气息，心中一惊，又收敛了杀意。
    众人不解的眼神中，那宗师老者突然跪倒在地，朝荀笙重重一拜，用地道的中原官话说道：“此番交流不论结果，望先生此生勿踏足外域。”
    荀笙摆手道：“我当不起先生二字，你说的外域，是整个外域，还是大罗国？”
    几个年轻人神色一凛，宗师老者面色如常：“自然是大罗。”
    荀笙笑道：“放心吧，山高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