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可见的未来

    杨不信被荀笙叫到厨房来。
    在这之前，杨不信以为是传信的人说错了，还专门跑了一趟书房，发觉荀笙真的不在那里。
    太虚剑宗伙房供应的时间原本是到晚上十点，除非出现特殊情况提前报备。不过最近因为控制瘟疫，太虚剑宗作为主力军投入过大，所以伙房也加了些限制。比如，现在的伙房晚上八点就关闭了，导致一些有晚课要上的弟子怨声载道。
    进了后厨见到荀笙，荀笙正在切肉片。手中拿的刀正是无敌破碎之后，当世第一神兵称手刀。
    不同于其他觉得剑以外的兵器都是垃圾的太虚剑宗人，养浩然之气，以弓入道的杨不信，见到自己宗主做这种暴殄天物之事，还是觉得有些无奈。
    杨不信走到荀笙身侧，如松般挺拔的站着。荀笙见状笑道：“不信，坐吧。你是太虚剑宗的长老，又不是护法。我喊你来又不是让你给我做护卫的，你还怕我切肉切到手么？”
    说着，荀笙手一抖，破甲胄如破宣纸的称手刀刃在手指上划过，荀笙发出一声惊呼，而后赶紧把流血指头塞进嘴里。
    杨不信一头黑线，赶忙从荀笙手中接过来刀，然后坐到了荀笙对面，动手切起了肉。
    荀笙劝阻道：“不信，君子远庖厨。”
    杨不信摇摇头，他难得有一次纠正荀笙的机会：“宗主，君子远庖厨的意思，是君子不忍见到杀生之事。但是设宴和祭祀之时，少不了杀生，故而我不见即不怜。”
    荀笙老脸一红，也没说什么，就静静等杨不信把肉切好。
    毕竟是无限接近宗师的高手，荀笙切肉的时候，还总担心割烂了菜板。杨不信手起刀落，每次落刀之时，角度和力度，以及停顿的节奏，都足令任何一个厨子大开眼界。荀笙突然有种很奇怪的联想，这些高手拿刀子捅人，是不是都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荀笙早就弄了些炭火，眼下已经燃起来了，把杨不信弄好的肉放到一块铁片上，荀笙就美滋滋的烤起来了。
    杨不信看荀笙这略显野蛮的搞法，信奉儒门八不食的杨不信忍不住说道：“宗主，你是打算就这么吃么？”
    荀笙乐呵呵的说道：“放心吧，这肉我早就让人准备好了，提前腌制过的，可惜这里没有孜然粉，不然就更香了，不过单纯蘸点辣椒面也好……”
    杨不信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的，最后还是没憋出来一句话。
    荀笙察觉了杨不信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就自顾自哼着杨不信从未听过的小调烤肉。
    杨不信听了一会儿，他是知音律的。素王赞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荀笙哼的曲调，便带有这般意境。若这曲子是宗主所做，那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杨不信还是忍不住问道：“宗主，你刚才哼的那两首曲子……”
    荀笙抬头看了一眼杨不信：“那两首曲子啊，一首叫茉莉花，一首叫山楂树，算是我们那边的乡谣，好听么？”
    长安的乡谣么，竟不知北境之豪放璞拙，那《山楂树》倒还应景，怎作得《茉莉花》这般温婉的曲子。杨不信点了点头：“很好听，可传千古。”
    荀笙点了点头，他也这么觉得。荀笙把一块儿烤好的肉推到杨不信面前，然后说道：“其实一开始我谈不上喜欢不信你这个人。”
    杨不信点了点头，他能理解，昔日沧泪河畔李夙夜一席话，确实振聋发聩，自那以后他确实有不少转变。
    荀笙夹了一块儿烤好的肉塞进嘴里，牙齿敲碎表面一层微焦的皮，纤维之间所包裹的浸透了香料味道的肉汁被挤出来，在荀笙舌尖绽放。这年头的禽畜可不舍得谷饲，军马都很少有这个待遇。但是这样的肉肥瘦之间的比例所营造的口感，才更加符合人基因深处对于肉类的记忆。
    做法简单了些，但是肉哪有不好吃的做法。料放对了，肉炒拖鞋都好吃。
    杨不信看着眼前那块肉，从一开始他就没想着吃，虽然动手切的时候，还是本着强迫症的选择分割的很均匀。但是一是先前荀笙已经切过一些了，再就是他以为是荀笙要吃，就切的大了些，杨不信就这么纠结了许久。
    荀笙又塞了一大口肉进嘴，咀嚼了几下，狠狠的咽了进去，而后说道：“但是我们之前并不熟，我不知道你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当下的人也自然是他过往所有瞬间的总和。仅凭你那时候的心理状态和表现，我不能对你下结论，你就是一个不值得改造，不愿意改变的人。”
    杨不信紧紧的盯着荀笙，等待着荀笙对他下的结论，荀笙也语气轻松的说道：“结果如我所期待，不信，你成为了我的朋友。抛出宗主和长老的身份，我很愿意和你成为朋友。或者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但是我还是希望确认一下，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么？”
    杨不信的身躯颤抖着，在他的世界观里，他和李夙夜之间，存在地位和职权还有责任的差别。朋友这个定义，太过暧昧了。
    但是杨不信直面自己的内心，他认为实事求是的讲，他是愿意和李夙夜成为朋友的。
    杨不信点了点头：“宗主，我希望我们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荀笙很开心的笑了，然后手指着杨不信面前那块被杨不信翻来覆去最后还是没有送入口中的烤肉说道：“既然是朋友，那就不用顾及太多了。就像我跟着大长老练武一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承认自己不会或者不感兴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如果明明不会还要指手画脚，强行编造，那才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这块肉你觉得不符合你的喜好和标准，那就不吃好了。”
    杨不信觉得宗主好像意有所指，又听不太出来其中的味道。但是荀笙这番话于杨不信而言，还是有道理的，值得消化的。
    杨不信正思索着其中的道理，荀笙已经把筷子伸到了杨不信面前，把那块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杨不信面色一滞，顿时有种猜想，自家宗主跟自己说这么多，是不是就是等不及下一块肉烤好了。
    荀笙满意的咽下一口肉，风轻云淡的对杨不信说道：“不信，贬你为弟子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杨不信心脏一提，如果宗主真的坚持，杨不信自己是无所谓做不做这个宗主的。但是杨不信知道，宗主问的不是这个，他想知道的，是杨不信愿不愿意追随他推动这件事的发展。
    刚才吃肉的时候，荀笙要求杨不信实事求是，杨不信很听话的按照荀笙刚才的要求自我审视着。
    杨不信愿意吃荀笙的烤肉么？
    自然是不愿意的。
    那杨不信愿意跟着荀笙做这件事么？
    杨不信发现，自己并不愿意。
    但是杨不信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答案，他很用心的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宗主，素王的八不食里有割不正而不食的说法，所以我不愿意吃肉。你说的贬我，或者未来贬别的长老为弟子这件事，我愿意做，但是我不想做。不过，我很困惑，因为这个和吃肉不一样，我给不出来我不想做这件事的理由。”
    荀笙的手指叩着桌子缓缓地说出两个字：“阶级。”
    然后荀笙感觉桌子有点油，指节沾上油腥有些不舒服，就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
    杨不信读过荀笙“写”的《矛盾论》，荀笙自然不可能照抄，对其中一些名词也做了详细的赘述。杨不信能修成如此年轻的半步宗师，自然不可能是蠢人。武道里就有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的说法，杨不信结合矛盾论里的认知论，还有荀笙传授的辩证法，想睁眼看世界也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一时间不是那么明白，但是隐约间也抓住了一些思路。
    荀笙倒也不急于让杨不信段时间内明白这些概念，他脑子里还有很多存货，将来早晚要全交给杨不信他们的。
    荀笙说道：“这一点你之后慢慢考虑就是，我会给你提供一些理论指导的。反正贬长老为弟子这只是第一步，我们慢慢来。”
    杨不信了解李夙夜的做（gao）事（shi）风（neng）格（li），这等大事在他嘴里只是某件事的开头，他竟也生不出来怀疑的心思。
    基于对自家宗主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自信，杨不信郑重的说道：“宗主，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说服我的，因为我相信真理。只要你说的对，我一定会跟着你做的。”
    荀笙笑道：“这世界上哪有人能掌握绝对真理，现在人们在做的事情，还有我设想中希望人们做的事情，兴许和绝对真理都是背道而驰的。但是事物发展总是有趋势的，我相信我设想的道路，一定是我们一个相对合理的前进方向。”
    杨不信点了点头。
    然后荀笙就风轻云淡的抛出来一个问题：“林檎城遭受瘟疫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杨不信面前的桌板颤动了一下，荀笙也被杨不信方才释放出来的气息压迫的有些难受。
    杨不信十分抱歉的看了一眼荀笙，他十分清楚一点，人即使再努力，也不可能绝对把握事态的发展。这不是努力无用论，这只能证明客观的看待，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事物都带有偶然性，宗主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自己再出现什么样的情绪，也没法改变这个事实。
    杨不信只是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是别人告诉宗主的，还是宗主主动去了解的？”
    荀笙说道：“我主动去了解的。”
    杨不信始终坚定的认为，自己应该是追随宗主的。既然这件事是荀笙主动去了解的，在杨不信看来，别人讲这件事告诉宗主的性质就不算“泄密”，他也不会追究。
    虽然已经猜测到，以宗主的性格和行事风格，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又会搅动起滔天巨浪。但是这件事本身已经发酵到了简单和杨不信无法掌控的程度，否则太虚剑宗也没必要接下外域之人的挑战，去赢那一笔朝廷拨款加武林同道筹措的赏金，去博那一番捍卫中原武林的名望。毕竟天底下没有稳不赔的买卖，这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杨不信思索着，一会儿要去告诉简单这个消息，但是在这之前，他问道荀笙：“宗主，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荀笙对杨不信的要求是实事求是，所以如果荀笙真的给出一个在杨不信看来不合理的设想，即使杨不信再忠于荀笙，他也一定会据理力争，直到荀笙说服自己。
    故而，杨不信只问了荀笙看法，没有问荀笙想法。
    荀笙说道：“我通过四长老，知道了你们做事的方法，我觉得是值得表扬的，但是也有不足之处。”
    杨不信有些期待的说道：“愿宗主点拨。”
    荀笙缓缓地说道：“你们肯下精力派遣弟子下山，定点调查，这一点迎合太虚剑宗的长期发展战略，这说明你们的眼界很好，因为这个世界上太多短视之人了。不过，我们不能保证，这件事我们去做了，就一定能做成。”
    荀笙又忍不住敲打着桌面：“做事是要有计划，但是计划不是脑子里随便冒出来的一个想法就能称之为计划的，需要和实际调研结合。你们的计划是根据各种报告制定的，你们展开行动也是根据各种报告展开的。首先我们要清楚，报告终究是报告，和事实之间隔着一层纸，这层纸很薄，但是也很厚。”
    荀笙指出：“组织弟子下山这件事，方向是对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改进下组织模式。我之后也会通知简单，事后我们把这件事拿到长老会上去和其他长老谈。”
    其实荀笙很不喜欢开小会，一个成熟的，有活力有希望的组织，应该把事情摆到台面上来，但是现实如此，荀笙也没办法。
    杨不信已经明白了荀笙的意思，额头沁出几点冷汗。
    荀笙察觉了杨不信的表情变化，却也毫不留情的继续说道：“太虚剑宗的钱粮越用越少，我知道你们有预案，但是你们的预案设计的根本不合理。我想，就算我没有主动打听，现在你们应该也快瞒不住了我吧，因为粮帑支出超出了你们的预案太多。”
    杨不信点了点头承认了。这是事实，虽然这个事实对他不利，也表现出来他能力的不足。但是杨不信知道，在宗主面前，唯有不实事求是才是最丢人的。
    荀笙说道：“你们制定预案的时候，不过是按照收入，损耗，支出三板斧来的。我相信以不信你的能力，应该还考虑到了下层盘剥的问题吧。”
    杨不信点了点头，虽然他考虑到了这些问题，也惩治了有关的基层人员，但是结果就是场面的失控。
    荀笙正色道：“这就是不实地考察的下场，照着教条和经验来做事，是最省力气的，但是懒惰之所以被认作无耻，是因为懒惰之人有所成就只能靠运气，而运气不常在。”
    荀笙从怀里取出来一沓纸，是他这两个月闲暇之余书写的。
    杨不信只是翻看了几页，就觉得无比心惊。
    荀笙说道：“首先一点，在林檎城，太虚剑宗有着远超衙门的统治力。这也就意味着，很多背靠太虚剑宗的宗族和士绅，有着更好的牙口和更大的胃口，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比如大长老虽然老早就和家族脱离了关系，但是简家仍旧是林檎城内的大族。”
    杨不信瞪大了眼睛：“难道他们真敢……”
    荀笙斥道：“不信，不要拿你的想法代换别人！”
    杨不信噤声。
    荀笙这才说道：“说白了太虚剑宗沦落到这种地步，不是因为缺钱，而是因为缺粮。因为那场战争，现在粮价一天一变，没有现银根本弄不到粮食。太虚剑宗在外的产业很多，但是各大商号吃准了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都想着压低质押产业的价格。而低价质押产业，不仅动了宗内太多人的蛋糕……你可以理解为老婆饼，这种做法对太虚剑宗而言，也无异于饮鸩止渴。”
    杨不信深吸一口气：“其实，那些士绅和宗族和太虚剑宗之间的关系，不是单纯的依附关系……我们应该用矛盾关系来看待二者。”
    听到杨不信终于能够理解矛盾论中的一些观点，荀笙赞许的点点头：“没错，世间万物之间都存在矛盾，我们和他们之间也从来都是矛盾关系。而矛盾双方的强弱，在一定环境下是会发生转变的。”
    杨不信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症结：“我们的粮食投进去，那些宗族和士绅，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再从底层百姓手中盘剥来，当做储粮，或者粜卖。”
    荀笙点点头：“手段很多，威逼利诱，直接抢夺，何况那些地主本就常放给佃农和普通人高利贷，什么时候催债还是他们说了算。饿死和被合理合法的打死，对这些普通人而言没什么区别。或者说，饿死一个人还要三五天的时间，打死一个人只需要几拳。”
    杨不信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意：“宗内的长老执事，和他们勾结的应该不在少数。”
    荀笙点点头：“而且很多人都清楚这件事，不信，你参与宗门管理的时间太短了。”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杨不信已经无心再去悔恨，他只想知道目前怎么处理这些事情，或者说除了这些事情，到底还有什么他没有发觉的漏洞。
    不过荀笙打算把话说的明白一些，他很干脆的指出：“当然，这只是一个开端。春收和春耕的时候，暴露的问题才是真正致命的。”
    杨不信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那时候会爆发什么问题？难道真的有人胆敢在春收和春耕的时候动手脚！？”
    杨不信的杀意毫不掩饰的暴露出来。
    荀笙说道：“很简单的一个问题，这件事我们已经决定做了，而且不可能不去做，但我们现在已经接近粮绝。且不说各地虚报的一些数据，还有瘟疫能否被控制。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我们最好的打算，是在秋收时节解决这些问题。春耕需要种子，要预留出来的种子在很多人看来，是值得染指的。在更多的人眼中看来，是用来活命的。我们不能指望一群将死之人，能够保持足够的理智。对我们而言这是理智与否的问题，对他们而言这是活命与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