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塞缪尔·埃尔贝斯

    -------塞亚星，郊外，d08星际公路-------
    南港，塞亚星最后的植物种植基地，面积一百三十七平方公里，同时也是千星之城对外最有名的通商口岸，每月从地球母星运输农作物的大型运载舰都会停靠在这里。相比千星之城中人口密度过剩的内环来说，处于最外环的塞亚星只有其平均人口的一半不到。但因为它掌握着大量的商业航道，控制着淡水资源和土地农作物的运输通道，因而成为了海盗眼中的掠夺和走私要地。
    悬浮车悄无声息地在寒冷与黑暗中滑行，在这片过于深沉的夜色中，这团柔和的微光显得十分孤独。
    车外是一片阴翳的麦田，距离塞亚星的日出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a08接管了悬浮车的驾驶权，穿过了麦田，在两人高的植物枝叶中稳稳地前进着。窗外昏暗一片，车内的两人沉默地静坐着，人工智能在显示屏上安静的工作着，只有卫星图的红点在屏幕上安静的跳动着，他们还有漫长的两个小时才能到沃贡星的地下航道出口。
    林征把目光放到了顾呈野搁在驾驶座边上的那把样式陈旧的狙击枪上，那是三十年前的军事制枪，枪身很重，根本无法单手持枪射击。那时候正值枪械进化，原本用于医学切割和重导制作的伽马射线被加工打造成了军事武器，这把枪很有可能就是那时候最初一代的实验品。
    在枪身的加速器中给铪核注入高能光子，使其发生爆炸式的加速衰变，产生定向的能量辐射，能够造成足够大的杀伤效应。多装备于联盟军用战机和基地防御塔台，介于核武器和普通激光武器之间，属于战备二级。像这把可以随身携带的微型粒子枪，生产数量极少，只有足够级别的军部特殊作战人员才可以使用。
    林征略微偏头，看着自己这侧的车窗玻璃上男人的倒影，他完全长开了，没有了少年的青涩，刀劈斧凿一般的眉眼隐隐透出些许英气，但被他软软的额发遮住的大半，看上去还是像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学生。顾呈野不笑的时候，五官的每个角度都像是照着标尺长出来的，端端正正，好似纪念碑上的石像，看上去极尽冷淡，甚至有些难以接近。
    他笑起来的时候.......林征闭了闭眼，把视线收了回来。
    “a08会把车停到沃贡星的地下航道出口，我会在那里下车，车里的人留给你。”林征在过分安静的车厢中轻声说道，她把自己从海盗那里捡来的激光枪递给了顾呈野，“这把枪你应该用的上，上面的武器监控器没有被破坏，你可以从上面读到不少信息。”
    顾呈野接过了枪，目光却没有从林征的脸上移开：
    “你打算去哪里？”
    林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把一份电子文档投放到了车载全息屏上。
    她的视线停留在屏幕右下角的一张照片上，照片上是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男人，皮肤是少见的小麦色，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脸上的皱纹让他显得深沉而疲惫。
    那是一张让她熟悉的脸，虽然对方的模样已经和当年大不相同。
    她看了资料上显示的文字信息。
    塞缪尔·埃尔贝司博士，生物基因学家，失踪。
    “林征，你不会不知道中情局的保密协定，黑进联盟的军事系统调取行动信息，是要进监狱的……”
    “一名被泄露了身份信息以及机密行动信息的特工，面临的应该是终身停职。”林征漫不经心地威胁道，当着顾呈野的面删除了个人终端中所有的相关文件，“我不会存档，放心。”
    a08在全息频道亮了起来，悬浮车已经接近沃贡星的地下航道的出口。
    顾呈野转过头，从驾驶座看向林征，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敏感地躲闪开了视线。
    她一点也没有变，顾呈野感叹道。
    -------地球母星，银河二号发射基地-------
    塞缪尔·埃尔贝司从昏沉中醒了过来。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块灰色的金属显示屏，是人类早期留在地球上的电子显示屏，四周的照明灯光不停地闪动着，灯丝发出令人头晕的电磁嗡鸣。
    空气中的气味很奇怪，他能明显的感受到，或者说，没有气味，一丝气味也没有。长期生活在地球的沙尘和过量臭氧的环境中，他的嗅觉早已不那么敏感。即使如此，他迟钝的嗅觉神经仍然能分辨出来，此刻他正在呼吸的空气，及过了过滤和洗涤，并且混杂了大量的消毒药剂。
    他意识到他应该位于某个工业园区，或者废旧的医院之中。
    “埃尔贝司先生，您醒了吗？”
    他面前的电子屏幕缓慢地亮了起来，发出了被粗糙处理过的电子人声。
    “你是谁？”塞缪尔动了动自己的四肢，发现它们都被牢牢地被束腹带绑在了自己身下的椅子上，他看了一眼自己右上角的监控探头，想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线索。
    “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再会，老朋友。兴许你还记得我，在沃贡星的地下实验室，你曾经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塞缪尔，虽然你如今看起来过得并不好。是什么让你选择放弃了我们伟大的使命，转而来到这里……这里已经快要废弃了不是吗？我很惊讶，你会选择在地球上修理这些破铜烂铁。”
    “这不是什么破铜烂铁。”塞缪尔反驳道，“如果没有这些无人机和运输卡车，千星之城两百亿居民，明天就可能死于饥荒。人类再怎么进化也不可能脱离消化系统，世界上总要有我这样的农民，来喂饱你们这样眼高手低的人类，不是吗？”
    “眼高手低？”电子音发出了难听的笑声，“是什么把我们和灵长类的其他生物区分了开来？人类不只是一群或说话的生物有机体，我们的身体会因为饥荒、战争和疾病而死去，但是我们这一个种族发展了上百万年的思想不会。如果把人类文明想象成一块巨大的电子芯片，里面存放着上百万年的历史、神话、社会关系、或重要或荒谬的猜想、诗歌、哲学、科学。而我们人类的大脑就是其中一小段一小段的电路，我们传输着从无数个世纪前传来的电子讯号，理解他们，拆解他们，重塑他们……”
    “你知道在这样的传递过程中，有多少文明因为我们过于短暂的生命而无法完整地传递吗？……百分之八十七点四，塞缪尔，百分之八十七点四！你以为你在这里坚守着这该死的农田就是在拯救人类吗？你认为我们人类只要有食物、水和氧气就可以延续我们的文化吗？”
    电子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内产生了回音，刺耳的声音冲撞着塞缪尔的耳膜。
    “愚蠢！是，我们借助这些东西，可以让成千上万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降生于世，但是在他们的大脑什么都不会存在……他们在出生后的二十多年里面需要从零捡起我们上百万年的历史、文化、科学、哲学……当然，他们还要为了繁衍任务去谈恋爱、分手、结婚、离婚……”
    “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拥有上一个人死亡前的知识和情感，如果我们的寿命可以更长一点，哪怕只是多个五年、十年……”
    “是的……如果那样，人类文明的发展速度会指数型增长。”塞缪尔的眼神一直望着头顶的摄像头，仿佛穿过了电路和镜头后的人静静地对视，“……但也必定伴随着失控，你不能否认死亡赋予人类的意义。如果没有死亡，人类会丧失恐惧，会无所畏惧，更不会忏悔…..法律会丧失它的威慑力，而一些可怕病态的想法也会伴随着人类文明一起发展……整个世界都会乱套。”
    “你是个胆小鬼，塞缪尔。”电子音冷冷地嘲笑道，“这些问题在未来总会找到方法，比起这个，我们更应该担心的是我们会不会死于某种自以为是，或者某种程度上的无知。”
    “如果明天，一种耐环境的致命微生物飘到了千星之城的大气顶部，被周围的恒星风加速，开始入侵我们的生物圈……所有人类都会死亡，真正意思上的死亡，如果我们遭遇的是一场跨物种的打击，你打算用什么维持人类的文明？”
    “……就算你把所有的人类文明都放进了电子芯片，然后把胚胎培养说明书和两颗人类胚胎投放到一个新的地球，打算孤注一掷地复活人类文明。他们也会在数百年或是数千年后消失于同样的危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塞缪尔？人类的脆弱不是我们不可改变的属性，物种的进化也不是说——未来的人类会拥有比现在更大的眼睛，因为我们基本上二十四小时都不会把眼睛移开显示屏……不，不是的……什么狗屁自然选择，我们为什么要把整个物种发展的责任和义务推给一个不存在的造物主？他能让我们躲过瘟疫、战争和同性恋吗？他能告诉我们一百年后，我们的科技、文明、物种数量达到什么标准算是正常水平吗？……他不能，但是我们能。”
    “放眼看看这个世界，一片混乱，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层层官僚和政客们才会毫无担当，终日无所作为。”
    塞缪尔面前的电子屏跳闪开来，视频里是一片金绿交织的玉米地，都还是齐腰高的青苗，穗子在风中颤动着。远处汹涌的沙尘在天际聚集，像一堵黑褐色的高墙。
    “不是我杞人忧天，我们的末日已经是倒计时了，塞缪尔。”电子音近乎叹息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响了起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地球的土壤和大气已经到了无法恢复的状态，很快这颗星球就会成为一颗寸草不生的死星，大概会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或是新型导弹的实验基地……而失去了最大的作物种植基地，全联盟范围都会面临长达一个世纪的饥荒，你比我应该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人类因为贪婪和懒惰，是该付出一些代价了…….”
    “我听说你干的好事了，”塞缪尔不再看向显示屏中的农田，沉默了一下，闭上了双眼，“在邓肯星，是吗？”
    “看来你仍然习惯吃饭后看看新闻，”电子音带着笑意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诡异地上扬，“那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此刻最需要的东西……重新开启这项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只需要把碎片一块一块找回来。”
    “我不可能把‘它’交给你。”
    “别急，老朋友，总有一些东西会让你改变你的心意的不是吗？”电子音说完，把电子屏上正在播放的视频换成了另外一个画面，屏幕因为闪动使得人像出现了颗粒状的噪点，但那并不影响塞缪尔看清他的长相。画面中一个年轻的男孩正从一家私立医疗机构的大门里走出来，他的鬓角干净，西装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此时正在和他的同事说着话。
    电子音把视频拉近，年轻男子的影像变得更加清晰。在电子屏的反光里，塞缪尔看到了自己犹如困兽般的表情。
    “我总能发现一些惊喜，不是吗？”电子音冰冷地在他头顶上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