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其他 > 鹌鹑 > 鹌鹑 第7节

鹌鹑 第7节

推荐阅读:完美世界之证道轮回苟成圣人,仙官召我养马诸天万界游戏,只有我知道剧情混在末日,独自成仙修仙:开局从药童开始献祭成神整个诡异世界都在等着我上天天倾之后一人之下:我,张之维,嚣张的张两界:别叫我邪魔!

    “那你来干什么?”路过的病房半开着门,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过道里也有护士推着术后还没醒的病人刚刚挤过去,李白下意识往杨剪身边靠近了些。
    “我喜欢在医院里待着,心情不好就会来走一走。”杨剪的目光扫过在墙角铺了棉被,正在上面缩在一块对着账单按计算器的那对夫妇。他们的眼睛都红红的。
    李白恍然大悟:“我知道这个,这就是所谓的‘怪癖’,说不清原因的喜欢,有怪癖的人都是很特别的。”
    “是吗?”杨剪认真道,“但说不出原因我就不会喜欢。看看别人的生离死别,我会觉得自己那点破事也不算什么,甚至会突然觉得开心,比如现在。这就是原因。”
    “可是我看到他们哭天抢地会觉得更不好受。”李白靠得更近,声音也更小了,他不想让这群人注意到自己,他想在这片浓厚绝望中趋于隐形,“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死亡的气息’,会缠上我!”
    “怕什么,”杨剪好像确实心情变好了,手指插进围巾,捏了捏他的后颈,“你这么小,不用想死的事。”
    “你就老吗?”
    “所以我也没想啊。”
    两人已经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大窗子,阳光筛过杨树的枯枝大把地漏进来,而身后又传来哭声,是一个老妇人头撞上墙,又倒在地上朝病房下跪。
    直到过了一周,把年过完,再往这天回味,李白仍然无法理解杨剪的这个爱好。看着他人的惨痛,他只会想起自己的生活同样很糟。
    不过这段借住的日子里,他和杨剪的相处还是十分顺利的,那天从医院出来,杨剪真的带他去了海淀公园,和医院也就隔了两条街。公园里面和大路一样,都是空荡荡的,他们在冰面上走了走,冻得不厚,因此走得很小心,杨剪告诉他,六十年代没饭吃的时候这湖里都种了水稻,语气真实得就像亲身经历过。他们还在公园门口买了糖葫芦和泡泡机,李白恨不得一上午就把大一瓶肥皂水吹完,手冻得通红也不肯停,看着一个个圆在空中连着串飘,脆弱的、斑斓的,他幻想它们即刻被冻住,就能在冬天永远保存。他觉得这是真正的开心了,杨剪却用他的糖葫芦把他的泡泡挨个戳破,笑眯眯看他大叫,好像其乐无穷。
    最后李白还是把那串糖葫芦吃光了,山楂很酸,糖扎嘴,好像也没有肥皂水的苦味。
    那天下午回家的时候,高杰已经离开,杨遇秋似乎心情不太好,杨剪把药放在餐桌上不肯当面给她,她偏偏也不肯自己拿,最后还是李白敲了她的门,把药交到她手中。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冷战,以及前些天的玩笑和其乐融融,李白搞不懂哪个才是这对姐弟的常态。偶尔当他一个人待着,会听到几堵墙外的争吵,杨遇秋的声音太尖太利了,让人辨认不清,但杨剪发音明朗,说的总是“关你屁事”或是“管好你自己吧”。
    放假时间越久,此类争吵就越频繁,逐渐演化为一天多场。年初七,李白准备再住两天就出去找工作了,忍不住想去劝一次架,刚到厨房跟前,他就听到“啪”的一声。
    走进去,只见杨剪左脸的红印,以及杨遇秋僵在半空的手,以及深呼吸后突然落下的泪水。
    “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我错了,”杨剪好像烦透了,举起双手,擦着李白的肩膀离开厨房,也不看他一眼,“我不懂事。”
    住回出租屋的那天,李白多了一堆杨遇秋给他塞的米面油和零碎日用品,是杨剪送的他。
    杨剪和他一起坐公车,又和他一起在还没来得及铺沥青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直接把他送到了屋里。
    然后在屋里喝了杯茶,吃了半个苹果,又待了一会儿。
    并排坐在床沿,李白拿着另外半边苹果,静静看着身边人。玻璃顶棚透进很亮的光,照在那人的鬓角和眼睫上,他忽然冷不防开口:“我一直想说,你有点少白头。”
    “我知道。”
    “我给你染吧。”李白起身,把氧化出红棕色的苹果放到杨剪手里,“你帮我吃了。”
    杨剪显然没当回事,而李白真的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染发用的膏剂、刷子、垫布,并且颇为自得地解释,都是从南京带来的,自己就是很会塞行李。他把屋里唯一那把靠背椅放到屋中央的那块阳光中,让杨剪坐上去,给他围上毛巾和垫布,小碗里的染发膏已经调好。
    “那就交给李师傅了。”
    “保证自然,不是死黑。”李白撸起袖子笑。
    那椅子腿儿做得很高,杨剪的个子同样不矮,染到下面,李白都不用太弯腰,而他讲出的话也像是直接贴在耳边,钻进杨剪的耳朵。
    “回去别老吵架了,”他说,“等没我这个外人在,我真担心你们会打起来。”
    “不会。马上我就开始打工,等开学我就走了。”杨剪张开五指,看着地上分明的影子。
    “通过不见面避免矛盾?你在姐姐面前就像个叛逆小孩儿。”
    杨剪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有时候就会让她哭了。”李白又道。
    “随便吧。”
    李白抿了抿嘴,就这么被杨剪堵回去,但他还是决定把憋不住的那些说完。把一块染发膏在杨剪不听话的发顶涂匀,硬硬的发梢刺着他的指肚,李白说:“我就想说,你在我面前也可以像个小孩儿。我不会哭的。”
    杨剪哈哈大笑起来。
    李白技术确实不错,又也许是染发膏质量好,效果很自然,不死黑,就算是在破出租屋里,用自己调的热水冲洗。杨剪和他说了谢谢,也说有空可以去找他,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去,李白则给了他一把钥匙,就是这间出租屋的。
    他还坚持着原本的意思,在打工的地方,在学校,在家里,杨剪很累的时候,就可以到他这个小角落待一待,叛逆也好,幼稚也罢,都随便。如果他不在,杨剪也可以自己进来,在他的床上休息,看看那块漂亮的玻璃。为此李白还买了好几床褥子把床铺得很软,但要是扪心自问,究竟有多少期待,只能说是一点点。
    如果杨剪不来也行。
    反正期待落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这次却有些不同。早春四月,李白终于接到了散活,是个理发店老板不堪他骚扰也觉得他可怜,帮他介绍给一个文工团,做临时的造型助手,每天中午就开始给人做头发化妆,等晚上演出完了还要负责收拾服饰道具,头顶上的造型师都有军装穿,也很会使唤人,李白总是乖乖地叫她们“首长”,而且每场演出都在不同的军区大院跑,李白回到家时往往已经到了半夜。
    往这边的车子早没了,他只能找找方向相近的路线坐到最后,剩下的路自己走。
    那天他还是如旧,从一个路灯跑到下一个路灯下,想快点经过中间那段黑,整整一路都在盘算结了工钱买辆旧自行车,越便宜越好,坏的也没问题,他拜托杨剪帮自己修。
    浑身酸痛地插上钥匙,他发现门没锁,一推门,他看见杨剪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没盖,衣服也没脱,身体缩着,像个虾米。
    鼻梁上贴了创可贴,看起来好委屈。
    李白脱下外套,钻到单人床内侧躺下,想象自己是海草,抱住了熟睡的虾米。
    从此之后,杨剪也经常会这样突然出现,好像真的把他的小屋当成了栖息的岩缝。
    第9章 闪闪发亮
    二零零四年五月十九日,北京,复兴路翠微百货。
    一条街外的东方美发。
    早上十点出头,才开门十分钟,李白把拖布插进水桶,在门口的立式空调上狠狠拍了拍,尝试把它打开。这次比较顺利,他在电子屏上按了两下就听到“滴”的一声,猛地一股风吹出,混着吹不完的灰尘味儿,李白就迎着它一边咳嗽,一边把温度调到二十六。
    “开低点嘛,”阿钟在后面拍他后背,“五月份就热得要死。”
    “要开你自己开,我可不想被炒。”李白别过身子,又开始拖地,阿钟笑笑就走了,抱着好大一盆毛巾走到店门外摆着的两排折叠衣架跟前。
    毛巾有蓝有紫,晾在一起显得灰蒙蒙的,但阳光很好,人行道边的榆树被照得叶片闪亮,簌簌地抖,已经有蝉在叫了。
    李白也觉得热。天气预报最高气温到了三十度,他擦地已经擦出了汗,但七月份前空调温度不能低于二十六,他也没有胆子违反,这是林传玉的规矩。
    林传玉在一般情况下叫做ben,混熟了可以叫benny,是这家分店的总监,年龄是个谜,大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不定,染了一头偏橘的金红,喜欢梳三七分,还喜欢穿花西装,被不少客人说过不像正派人物,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时尚,为人很傲,据说是在英国进修过,所以叫了个最有英国味儿的名字。
    当然,最后这半句是李白自己补充的。在他的那些诸如《新概念英语1》的外文教材中,ben这个名字出镜率很高,伦敦还有个大本钟,ben就像是英国人的小军小明,因此李白合理地怀疑,老板给自己取这么一个名字是为了佐证什么。
    李白对老板颇有忌惮。ben是个挑剔的人,换句话说,也是抠门。上一个负责管空调的同事早就离职了,是去年夏天的事,李白当时还是学徒,动不了剪子只能干杂活儿,他亲眼看见那人被骂得狗血淋头,紧接着就被开了,多用几块钱电费,最后半个月工资也没给。
    原因只是ben来店里查岗,发现空调上显示的数字是24。
    之后,便是李白接过管理空调的伟大任务。那天他跟着杨剪出去吃牛蛙,杨剪喝燕京,他喝北冰洋,最后倒是他喝醉了,六月底的夜晚又热又燥,街边灯光缭乱,他的t恤汗透了,他红着眼睛骂老板是个大傻·逼,杨剪顺着他说,对,就是傻·逼,给他碗里挖了一大勺米饭,他就把筷子插进饭里,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立誓守住自己的工资和饭碗。
    “这么热谁还来咱们店里嘛,”灯灯又在沙发上抱怨,他和李白是同批学徒,福建人,说话很像台湾偶像剧,他们都是去年年初被招进来,年龄也相仿,当时已经过了十六,不会再被当成童工,“进来洗个头都出一身汗,看看隔壁顺子、鑫美、朝田国际,哪个生意不比我们好,老板到底怎么想的,再这样下去我们要饿死啦!”
    “你去和老板说。”阿钟抱着大盆停在沙发前。
    “喂,你想看我找死哦。”
    “哪有吃不起饭这么严重。”阿钟还是笑眯眯的。
    “我不比你,我还是学徒工,一个月只有五百块的,没有提成真的要死,”灯灯叫道,“还有白哥,人家技术好,现在都是38价位的了,你们当然都不会饿死咯!”
    听这声音都快哭了,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那张脸上的表情。灯灯就是这样,你也不能说他刻意撒娇,但嗲起来,确实是信手拈来。
    李白第n次想,为什么要叫我“哥”?你不是比我早生俩月吗?
    又第n+1次琢磨换东家的事,哦,大城市的人管这叫“跳槽”,其实已经有下家要他了,就是马路对面的朝田国际,这一片里生意最好的那家,能在翠微百货一层的停车场旁边租得起门面。前段时间,朝田国际的老板在附近各家美发铺子全都看了一圈,说自己要剪发,既然是顾客,那谁也不能赶,他就站在身后盯着理发师工作。
    当时李白根本没注意他,干完活才在自己裤兜里发现一张名片,背面圆珠笔写着“欢迎”两个字,还有“月1500+提成”。
    李白把卡片藏在钱包夹层,没跟任何同事提,也没跟杨剪说。
    至于为什么——现在这个工作就是杨剪带他找到的。那段日子杨剪有空就会陪他一起,给他壮胆子,见到个美发店就推门进去问问,大冬天的,他们碰了不少壁,常常连上手试试都没机会就被赶了出去,就这么一直从中关村找到了公主坟。杨剪偶尔迸发的耐心让李白看了都惊讶,某种程度上,这也让他喜欢这份工作。
    他站在灯箱前,往两边看了看,工作日上午的人行道上只有遛狗的老人,还有几个穿着红色校服无所事事的学生,举着汽水瓶猛灌,整个人都写着“我逃了课”,连对面的百货大楼都显得寂寥。确实没有生意,李白呼了口气,在门口台阶就地一坐,晒着太阳翻开单词本,轻声读了起来。
    所谓单词本,也就是个圆形铁环固定的小册子,还不如半个巴掌大,每页管一个单词,还手写了音标和词义,个别不好读的更有谐音标注,比如现在这个“扣奥破瑞审”(cooperation),读得磕磕绊绊,看起来也十分滑稽。
    这都是李白自己写的,每天公交车加自行车地折腾回家,他都会先从杨剪给他的旧单词书里抄写二十个新的到本子上,再去做其他事。
    要是杨剪有什么标注,他也会一并抄写,管它懂不懂,都写在这页背面。
    “又开始了,”灯灯似乎在打哈欠,“小白哥你不嫌烦啊。”
    李白想,我嫌你烦。
    见他不搭理,灯灯并不气馁,直接走了过来,和他并排坐下,手里还玩着贪吃蛇。那部手机还是滑盖新款,是别人送的,但具体是谁,灯灯也不说。“学英语干什么?”他眨眼道,“像老板那样赶时髦?你要出国?”
    “反正以后有用。”李白不想让宝贝给人瞧见似的,把本子合上,圆环挂在小指。
    “谁说有用?你怎么知道有用。”灯灯却摘下他的宝贝,箍在食指上转着圈晃,眼睛还没从贪吃蛇上挪开。
    “我哥说的。”李白仇恨地看着他,抢回小本塞回裤兜,回屋擦镜子的时候,阿钟一个不小心,还踩到了他的脚。
    这的确不是顺利的一天,从开始就不是,但想到中午下班后的事,李白还是感到快活。
    尤莉莉找来的时候,李白刚刚送走自己的第二个客人,也是这天上午来店里的第二个。他洗了把脸,拽直下摆,正掸着自己t恤上的碎发,尤莉莉推门而入,把一个麦当劳纸袋放在前台,“小白,”她唤道,“今天给你带了点午饭,记得吃啊!”
    “哦——”李白钻出卫生间,下巴还滴着水珠,他冲尤莉莉甜滋滋地笑,“谢谢嫂子。”
    尤莉莉穿了条白裙子,黑发盘起来,踩着高跟鞋比李白还高,“我下午还有课,就不去接你哥了,”她低头按着手机,眉毛画得很浓,因此蹙得也明显,“到时候你叫他打电话给我报个平安。”
    “好,你快去吧,这都十二点多了,”李白虚虚地拢了拢她的肩膀,把她往门口领,又帮她推开玻璃门,“路上注意安全。”
    尤莉莉这才抬眼看他,笑了一下,又那么按着手机走上了林荫道。
    李白看着她走远,眯起眼想,这是第几个月了?
    要不是给自己找工作,杨剪也不会认识她,李白又想。只是在翠微底下吃了一回麦当劳,尤莉莉在麦当劳打工,在他们点餐的窗口,后来还没吃到一半,又过来送了两个甜筒,眼睛笑成月牙,问杨剪能不能给我你的号码。
    杨剪当时还没有手机,就大大方方地给了她宿管大爷手里管的那部座机,又和她说,打通了就说找331杨剪。
    然后也不知怎的,等下次李白再和尤莉莉见面,这人被杨剪搂着,就成了嫂子。
    李白简直不敢相信。
    她长得不算很漂亮,只是会打扮,能把自己捯饬顺眼。她家里条件也不算多好,没有爹妈只有爷爷奶奶,在平谷种大桃供她读书,她还得在快餐店打零工。她的能力更没有多出众,就在附近普普通通的大学,不,连大学都算不上,只是个专科学院,况且打工到现在也没有起色,换不上一个挣钱更多的,同时也不想换,她安于现状,没有任何野心。
    用任何常见标准衡量,物质的精神的,俗的不俗的,她都比不过杨剪那些相处不过三个月的前任。
    但是从去年一月到现在……他们两个连非典都过去了,隔离在两个学校不能见面,居然也没分手。居然已经超过十四个月。
    杨剪身上那顶“过季男”的大帽子成功摘了下来,他带尤莉莉吃饭,在校园里散步,和一大帮人唱卡拉ok,他在昏暗中把她压在沙发上,提着酒瓶往她嘴里倒,倒得满脸都是,又去舔她的脸。尤莉莉高抬着腿,脚尖都在抖,他们总是笑作一团。如此自然而又迅速,她被杨剪带进自己的圈子,那些同学和朋友也全都认识了她,正如当初他们认识李白。
    只不过一个是捧着黏着的女友,一个是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远房弟弟。
    而李白静静旁观,参与,看她融入,也茫然地看着自己心里长出某种比“不敢相信”更为尖锐的东西,它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扎破,那会滴下来什么?啪嗒,啪嗒,是黑色的水。以前杨剪恋爱,分手,轻描淡写还是惨烈,李白都觉得没什么,他还会安慰,因为那节奏实在平常,都快成习惯了。但他现在讨厌恋爱,讨厌打电话时的占线忙音,正如他讨厌前台上飘来的炸鸡翅的香味。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危险。

本文网址:https://www.haitangshuwu.vip/book/164356/47967071.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https://www.haitangshuwu.vip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