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盛宴

    以一种自己尚无法完全理解的“感知”方式，于生感觉到自己与这座山谷建立了连接，他的意识奔流在那些岩石与泥土之间，穿行在蠕变起伏的树林深处，浸没了这里的水与风，而后，又通过无数双畸形扭曲的眼睛，观察着山谷的上空。
    那只足以覆盖整片天空的巨大眼睛平静而淡漠地注视着大地，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就好像一个超然于凡人的观测者，在观察着培养皿中的事物。
    但于生能感觉到，那只眼睛注意到了自己——在他刚刚与这座山谷建立连接的瞬间，那只眼睛的目光就准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只眼睛在困惑，在好奇，尽管它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或“眼神变化”，但于生几乎直接“读取”到了这些思绪——某种庞大的“思想”在这片空间中震颤着，ta的每一个念头都在这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然而普通人无法感知到这些回荡在异域中的轰鸣，就连于生，借助整个异域的感知，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那个眼球背后有着思维活动。
    但奇怪的是，于生并没有从那只眼睛中感觉到丝毫敌意——也没有善意。
    然后又过了一会，他发现眼球的视线焦点从自己身上移开了，或者说，它不再注视着整片山谷，而是将目光聚焦到了山谷中的某个地方。
    眼球缓缓地扫视着大地，似乎在追踪、寻找着什么东西。
    而于生的意识则渐渐弥散开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逐渐理解了某件事情……
    整座山谷都在活动起来，某种诡异恐怖的“生机”让这一整片异域变成了一个饥饿的活物。
    李林眼睁睁地看到远处的山脊上生出一排排的利齿，利齿之间是可怖的撕裂壕沟，那些成排的尖牙如浪潮般滚动起伏着，其深处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他还看到山谷另一片的整座树林都活了过来，黑色的触须代替了那里原本的树木，它们沿着谷底的石滩蔓延，如蜂拥而出的捕食虫群般淹没着沿途的一切。
    而这一切，都在天空那只巨大眼球的冰冷注视下，诡谲恐怖，宛若噩梦。
    小红帽的狼群在周围嚎叫，不断将那些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触须和眼柄、舌头咬断和逼退，然而狼群再怎么努力，队伍的立足之地还是在不断缩小。
    年轻的特勤局干员不禁有些绝望，他转头看向前方，看到那个有着一大堆尾巴的女孩抱着人偶跑在最前面，她弓着腰，哪怕怀里抱着东西，奔跑时的动作也无比敏捷迅猛，就像一头山里灵活的野兽——而他作为一个人类，已经快要追不上那“野兽”了。
    但就在这时，胡狸终于放慢了脚步。
    她抱着艾琳（以及艾琳的菜刀）来到了山脚下的一处凹陷处，随后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伸着脖子张望四周，妖狐少女脑袋上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在风中微微颤动着，仿佛在捕捉周围的风吹草动，而后她又使劲耸了耸鼻子，终于将目光落在某个方向。
    “这边！入口在这儿！”
    话音未落，她已经抱着艾琳跳到地上，其他人见状慌忙跟了过来，跟着她跑向山壁，并见到了那个仅能容纳两人通行的洞口。
    “里面很宽敞的！”
    胡狸回头对其他人喊了一句，便已经率先一步钻进山洞中。
    幽蓝的妖狐灵火凭空燃起，从胡狸的尾巴尖飘飘荡荡地升到半空，照亮了山洞中的景象。
    这看上去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原始洞窟，似乎原本就是山体的一部分，一部分墙壁上有着人工开凿拓宽的痕迹，在洞穴角落，则还可以看到一些粗糙简陋的器具，显然曾有人在其中生活过一段时间。
    徐佳丽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巴掌大的黑色设备，谨慎地在洞窟里扫描了一遍，低声开口：“没有毒害，物质结构稳定，没有侵蚀迹象。”
    小红帽则挥了挥手，将几只狼安置在洞口附近，其他的狼影则回到她身旁，渐渐融入她脚下的阴影。
    胡狸小心翼翼地抱着艾琳来到靠近洞口的一处石台上，把小人偶放下来，脸上露出有些担心的模样。
    “你……没事吧？”
    她抬手指着艾琳断掉的胳膊，以及状态不怎么好的右腿。
    光从模样看，现在艾琳的状态简直惨烈得一比——仅次于刚才死不瞑目的恩公。
    妖狐少女显然并不怎么了解“活人偶”的情况。
    “没事，这具身体本来也就是临时的，有些零件不结实，”艾琳倒是很心宽，这时候还安慰着胡狸，“放心吧，回去于生就给我修好了——我这身体就是他造的，嗯，虽然手艺嘛……比较凑合。”
    妖狐少女微微睁大了眼睛：“听起来，恩公很厉害？”
    “……大概？”艾琳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犹豫，“我有时候都觉得他不像个人，他一堆奇奇怪怪的能力和点子……”
    话刚说到一半，人偶少女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又忽然抬头，看向洞口方向。
    透过这个位置往外看去，几乎看不到洞口外的情景。
    “怎么了？”胡狸好奇地问道。
    “你……抱着我去看看外边？就在洞口就行，”艾琳有些迟疑地开口，“这里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我不踏实。”
    胡狸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什么，伸手就把艾琳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来到洞口附近。
    艾琳从胡狸怀里伸长脖子，大着胆子看向天空。
    那只巨大的眼睛仍旧漂浮在山谷上空，那规模恢弘的眼球就仿佛天空本身浮现出的瞳孔结构，摄人心魄。
    “总觉得……这只眼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着这边，”艾琳很快缩回了脖子，一脸紧张地嘀咕着，“于生怎么还不回来啊……”
    胡狸怔了怔，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偶：“恩公，会没事的，对吧？”
    “他肯定没事，”艾琳压低了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洞窟里的三个“临时战友”，小声跟胡狸嘀咕着，“等会你别跟他们提起于生‘死亡’的事情啊，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遗忘了相关事件。”
    胡狸歪了歪脑袋，毛茸茸的大耳朵抖动了两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李林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躲在洞口附近的妖狐和人偶，他微微皱着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刚才跟着那两人一路狂奔至此的过程中好像忽略了什么，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他的头脑中不自觉地消失了。
    他看向附近的徐佳丽和小红帽，却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任何异色。
    徐佳丽这时候正在洞窟深处谨慎地搜索、探查着情况，而小红帽则抱着胳膊坐在一处石凳上，眼睛盯着那几只在洞窟入口附近站岗的影狼。
    她的红色外套在之前树林里的战斗中破损了，一条袖子撕得粉碎，现在整条右臂暴露在外，那条手臂上如今遍布着细密的血色纹路，就仿佛血肉曾四分五裂，现在只是勉强重聚、沾合成了原本的样子。
    幽蓝的狐火在洞窟上部静静燃烧着，将小红帽的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摇摇晃晃，偶尔会有一瞬间突兀地扭曲变形，变成和那些从影子里钻出来的狼一样。
    山谷中的呼啸怪声一刻不停地从外面传来，让洞窟里的安静显得愈发压抑，沉重。
    李林站了起来，走向守在洞口的胡狸和艾琳——他觉得这时候起码该做个自我介绍。
    但就在刚走到一半的时候，一阵怪异的声响却让他猛然间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阵不规律的摩擦声，仿佛利齿撞击，摩擦时产生的噪音。
    而紧接着，他的灵性直觉更是猛然一跳。
    正在洞窟深处检查的徐佳丽和坐在石凳上努力平复状态的小红帽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山谷中的“气息”改变了。
    又过了两三秒，洞窟外面突兀地安静下来，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死寂。
    但这份安静只持续了片刻，外面便又传来怪异的摩擦声和与之前那些混乱嘶吼不同的呜咽声，这些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并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正坐在洞口附近地面上的狐狸瞬间站了起来，紧张不安地看向外面，艾琳也使劲用残破的手臂撑着胡狸的胳膊，想确认一下洞窟外的情况——而就在这时，人偶少女听到了于生的声音——“艾琳。”
    “于生？！”艾琳心中一惊，赶忙回应，“你活过来了？你现在在哪？能感觉到我的位置吗？赶紧开门过来！我们找到个安全的藏身处，现在外面不安全，山谷出大问题……”
    然而她还没说完，从脑海中传来的声音便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艾琳，别慌——很快就结束了。”
    艾琳怔了一下：“……啊？”
    从山谷中传来的怪异摩擦声比之前更密集了。
    于生的声音则继续从艾琳心底响起：“艾琳，你还记得我们之前通过梦境联络胡狸，尝试借助她的感知来寻找这座山谷的‘频率’时发生了什么吗？”
    艾琳当然记得。
    “你当时直接接触了‘饥饿’的本体，它在你的心智中扎根了啊！”人偶少女飞快说道，“怎，怎么了？！难道现在出事了？！你活不过来了？”
    山谷中的怪异摩擦声越来越密集，甚至仿佛已经充斥了整片异域，那令人不安的声响在洞窟里回荡着，让每个人都神经渐渐紧绷。
    然而在艾琳心底，于生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别担心，艾琳，我没事，我只是刚刚发现一件事——”
    艾琳慢慢睁大了眼睛，她好像渐渐分辨出山谷中回响的摩擦声是什么声音了。
    “饥饿没有在我的心智中扎根。”
    她听到于生的声音在自己心底传来。
    她听到于生的声音从整片山谷中传来。
    “而是我在它的深处扎根了。”
    她终于听清楚了——那是咀嚼声，在整片山谷中回荡着。
    崇高的盛宴开启了。
    盘踞在这座异域中的实体-饥饿，开始吞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