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宫商

    筵席开始时，沐笙回到厅上，坐在沐青身边，目不旁视，心中只盼着这无聊至极的宴乐能快点结束。朱明途则端了酒杯四处敬酒，大声豪气，颇以江南小陶朱的子弟为自高自傲。众人心中厌恶耻笑，面上皆都不露声色，只管奉承他罢了。

    宴饮近半，李沣便借了哄逗孙儿为由，辞席回房，由大公子李笑愚带父亲周旋应酬。席上本多是少年人，李沣这位长辈一走，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立刻变得轻松起来。李笑愚本是豪爽活泼之人，见父亲有意避席，留他们自在玩耍，便也放开了，带头闹着猜拳行酒令，一时厅上喧声笑语嚷成一片。朱明途已经喝得面红耳赤，拉了李笑愚道：“贤弟，你不要只管喝酒，答应哥哥的事情呢？”

    李笑愚此时已是半醉，笑道：“朱兄急什么，家父才进去不久，万一他老人家出来撞见不好，你略等等，少时自然便见到了。”

    又过片刻，沐青见天色将晚，弟弟面上已渐渐显出不耐烦，而且有那不识趣的，借着酒遮脸，故意来灌他这位李沣的乘龙快婿，沐青盛情难却之下已经被强灌了几杯，怕再喝下去便会醉了，又见席上越发闹得不像话，便欲带了沐笙与妻子告辞回去。还不待起身，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串叮咚脆响，如珠落玉盘，又如泉水漴漴，这声音不大，却如涟漪一般在喧哗的厅上荡漾开去，涟漪所到之处，人人皆不由自主停了杯箸，屏气循声而望。

    自屏风后袅袅婷婷走出一位女子，一身浅碧色舞裙流苏款款，踏着角徵羽之声，怀抱琵琶飘然而至，长长的水袖无风自动，恍若神妃仙子。

    沐青心下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如今富家子弟宴乐之时邀青楼女子陪席歌舞助兴已是蔚然成风，但李家向来门风肃紧，却不知他这大舅哥什么时候也染上了这样放浪习气，而自己的岳父泰山竟然还能放任不管？一时心中感叹，转头看向小弟时，却见沐笙惊愕的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厅中旋转飞舞的身影，目不转睛。

    一曲舞罢，满室寂静，良久，有人击掌连声赞叹：“‘小立花心曲未终，一把柳丝无力倚东风’，什么叫做才艺双绝艳冠群芳啊，花魁水娘，今儿算饱了眼福了。”

    她竟然就是寇水之？！

    沐青沉下脸，对沐笙低低的道：“笙儿，天晚了，我们走吧。”

    “二哥……”沐笙满眼惶急，急切的看寇水之一眼，哀求的望着兄长。

    “嗯？”沐青严厉的盯住弟弟，声音不怒自威。

    寇水之正亲手执了白玉酒壶，为李笑愚斟酒，仿佛浑然没有瞧见沐笙在旁瞬间苍白的脸色。李笑愚将酒一饮而尽，眯了醉眼笑道：“水娘水娘，我只知你琵琶弹得好，却不知原来舞姿亦是如此出色，从前倒是我小看了水娘。”

    寇水之一双丹凤双眸顾盼流转，妩媚婉然，笑道：“就你这小看我，就该罚酒。”顺手拿过一只金边喜鹊登梅的大海碗，将一壶酒都倾尽在里面，促狭的笑了道：“你若吃了这一碗，我便不计较了。”

    李笑愚吓得连连推却道：“哎呀，这可使不得，寇姑娘还是饶在下这一遭吧。”

    众人均未想到宴近尾声，居然还有如此压轴大戏，都不禁神为之一震，重又热闹起来，此时见李笑愚美人在侧，喝杯酒居然还推三阻四，便有人起哄道：“李兄，你便从了吧，水娘亲自为你斟酒，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若是我，便是一缸也使得。”

    寇水之调皮的揶揄道：“你使得，怕李公子舍不得。”说得一众人都笑了开去。

    寇水之端了酒碗高挑了弯眉望着李笑愚：“怎么样，李公子？”

    话音一落，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短的手，将酒碗连着寇水之的柔胰一并捧握在手里：“一碗酒而已，朱哥哥心疼美人儿，替李兄弟吃了。”说着，便将满是酒气的口凑过来，寇水之心中厌恶恼怒，不禁向后退了一步，用力将手一挣，那碗便没有捧住，“哗啦”摔在地上跌成两半，酒泼在曳地裙裾上，湿了一片：“我的酒只给愿意给的人喝，没说有旁人的份儿。”一拂袖子半转了身，俏面生寒。

    “哎呦，这可怎生得了，美人儿生气了，朱哥哥要心疼的。”朱明途不以为杵，依旧涎着脸向前凑，伸了手欲她的脸，丝毫不顾及在场一众人等。席上已经有人皱了眉头，寇水之虽说并不是清倌儿，但因素有才名，一些文人子弟向来捧着她，一般出堂在外，皆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哪有这般大廷广众之下便欲强行轻薄动手动脚的。李笑愚怕寇水之恼了尴尬，忙拦了他道：“朱兄，朱兄，莫不可唐突了佳人。”

    朱明途已经喝得烂醉，一把推了李笑愚，突然上前捏了寇水之的下巴，狞笑着一手搂抱住寇水之的纤腰。寇水之吃惊的愤然一挣，竟然没有挣脱，怒道：“朱公子不放手，我要恼了。”

    朱明途猥琐的笑了道：“美人儿不就是用来唐突的，今儿朱哥哥就是来唐突你——啊”轻薄不堪的话尚未说完，忽然脸上重重着了一拳，他本来醉得站不稳，被这一拳打得一个趔趄，重重跌在地上，寇水之被他一带踉跄着扶了一把旁边的花几方才站稳。

    沐笙已是怒火满，惊怒之下也不知哪来那样大的力气，上前弯腰一把揪了朱明途衣领，拖了他，提了拳头照了面上狠狠击下。这一切来得太快，待众人醒过神来上来拉劝时，朱明途已是口鼻流血，惨叫连连。

    沐笙如同惊怒的小豹子，几个人竟也拉不住他。

    “笙儿！住手！”沐青一旁沉声喝止。沐笙充耳不闻。

    沐青分开众人，攥了他手腕将他提起，猛地扬起手掌。沐笙高昂了头，目光炯然，不惧的等待那记耳光抽在脸上。

    一只青葱玉手伸过来，及时的握住沐青的手腕。沐青一怔，眼见寇水之苍白着一张脸，花瓣样的唇微微颤抖着，那眼神中的苍凉悲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放手，男女授受不亲。”沐青声音沉怒。

    寇水之静静的看他一眼，突然笑了，笑得十分妩媚：“萧二爷真是骂人不吐脏字，我水娘出身青楼妓馆，跟我讲男女之大妨，怕要笑掉旁人的大牙。”

    沐青没想到她变脸这样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哼了一声，拂袖走开一步，向傲立一旁犹气愤难平的沐笙怒道：“丢人现眼的混账东西，还不跟为兄走！”

    “水之，我送你家去。”沐笙这时已经有些不管不顾起来，对兄长的话只做充耳不闻，上前欲拉寇水之的手，却被寇水之侧身躲过，朝他微微一笑：“你走吧，我总会还你这个恩情的。”

    “水之！”沐笙难以置信此时寇水之依旧能绝情到如此地步。

    “笙儿！”沐青沉声怒喝：“不要逼为兄当着人前给你好看！”

    李笑愚见事情越闹越大，恐怕惊动了父亲，忙叫人来将满面开花的朱明途扶进后堂。又上前推着笙儿低声哄劝道：“笙儿弟弟，你听话，快随你哥哥回去，寇姑娘有我呢，我这就差人送她回去，保证平平安安无半点差错。”又向院子里的下人扬声吩咐：“姑爷要走了，去后院请姑娘来。”

    沐笙留恋的目光望向寇水之，只见她背对了他，单薄窈窕的背影我见犹怜。沐笙心中痛惜却无可奈何，只得咬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沐青沉着脸，努力维持着风范，向众宾客致歉作别。李笑愚送了他们兄弟二人出来，见妹妹瑾瑜挺着肚子，扶着丫鬟的手走得气喘吁吁，忙上前迎着她，虚扶了她的胳臂，低声嘱咐道：“你们二爷与七爷生了些气，你劝着点吧。”

    瑾瑜疑惑的望哥哥一眼，李笑愚跌脚叹道：“唉唉，都怪哥哥我多事，如今这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我也没脸儿跟你说了。”只叹气送了妹子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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