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自相倚

    在北方，冬日清晨的阳光显得稀薄，带着一些凉薄的冷意。

    沐笙拢着大氅敲开萧府一侧角门，守门的老仆见是七爷，心中惊讶，却不敢多问，但见沐笙脸上冻得发青，身上微微发颤，便关切的道：“七爷可是冷得很？老奴屋中炭火正旺，七爷若不嫌弃，请进去暖和暖和。”

    沐笙心中苦笑，自己昨晚顶撞母亲在先，逃责不告而别在后，此时兄长定是在书房持着家法等自己前去请罪，他哪还敢烤火取暖再行拖延，但到底是太冷了，沐笙想了一想，摇摇头道：“那倒不必，你若有热茶来，与我一盏倒使得。”那老仆听了，忙转身进房，片刻果然端着茶盅出来，沐笙接过来，触手温烫，揭开盖碗，袅袅热气便散在清寒的空气里，萦绕出淡淡的甘甜味道。那老仆解释道：“老奴这里的茶不好，恐七爷吃不惯，这是蜂蜜水，七爷将就着润一润吧。”沐笙劳累一夜，又冷又渴又饿，两手捧着这一盏蜂蜜水，如饮琼浆甘露一般一饮而尽，这一点烫热自喉头一路向下，落在腹内，总算让他觉出一点暖意。沐笙将尚有余温的茶盅还给那老仆，道了谢，便一路往书房而去。

    书房院子里的雪有半尺厚，因着时辰尚早，还并没有仆从来扫雪。沐笙在院子当中站定，静静注视了一会紧闭的书房门，便撩了袍襟端正跪下。他当然不能指望兄长出来迎他，也不知道这难熬的惩罚要持续多久。膝盖埋进雪里，初时他还并没有觉出什么，渐渐的，那刺骨的冰寒浸透皮，渗进骨头，冻得生疼。方才被一盏蜂蜜水浇灌出的一点暖意，渐渐又被这寒冷的晨风吹散了。

    这一跪，便是一个时辰。

    日头高高挂起来，湛蓝的天空被雪擦净了，显得既高且远，阳光照耀，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沐笙浑身僵直，就快要绝望的时候，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厚底藏青色绣纹饰长靴，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一步一步走近，在他面前站住，墨色锦袍下摆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去哪了？”略带暗哑的声音泄露了沐青一夜未睡的疲惫。

    沐笙抬头，冻得脸色发青，眼里带着怯怜怜的惧意和愧疚，抖着嘴唇望着沐青，半响，惶然的摇摇头。

    垂着的手臂被猛得抓起来，拧成两股的青藤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狠狠在手心上咬了三下，瞬间隆起三道手指深红的檩子。沐笙死死咬住下唇，手指已经冻得僵直不能回弯，手心却是火辣烫痛。他右手捧了左手，痛苦的弯下腰，隐忍不住的泪水滴在白雪上，那绵软的冰冷承载不住烫热的温度，浅浅的浸润出两个小坑。

    “去哪了？”平静的语气，听在沐笙耳朵里说不出的森冷。

    沐笙捧着手，缓缓抬头，依旧是哀伤愧疚的眼神，望着兄长坚定的摇摇头。

    他不能说，即使睿智洞悉一切的二哥或许已经猜出他失踪一晚是去做什么，他依然不能说。书白与临波已经失去了孩子，他不能再出卖他们，使他们失去相互依靠的彼此。

    四手指再次被攥住，藤条凌厉，一连五六下，血被抽散，聚拢，再抽散，再聚拢。檩子压着檩子，掌心方寸之地以看得见的速度肿胀起来。那凛冽的痛楚一路窜进心脏，让沐笙隐忍不住全身打着颤，不自觉的拼命往回缩手，一径掉着泪软声哀求：“二哥……二哥轻些……”

    沐青停下，握住藤条的手轻轻的“格格”作响，他隐忍着，虽不曾勃然大怒，但那语调竟是比这酷寒天气还要冷上三分：“萧沐笙，为兄是不是太过放纵你了？”

    “二哥……不要，不要逼笙儿……”沐笙颤抖着捧着自己的手，语气哀伤。

    藤条“咻”的扬起来，沐笙本能的向后一躲，举了两只胳膊在眼前遮挡，惊叫一声：“二哥！”

    被点了一般，扬得高高的藤条在半空中停住，沐青居高临下的看着弟弟——十六岁少年玉立修长的身子即使是跪在自己身前，个子也已经过了自己的腰，一张冻得青白的脸上虽还带着稚气，神情却是那样坚定，那样不会被轻易妥协和改变。沐青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昨日小弟还是那个穿着大红肚兜，挥舞着嫩藕节般的小手臂，跌跌撞撞扑在自己身上的小娃娃；还是那个吓唬两句，打两下手心就讨饶认错，赖着他将眼泪鼻涕蹭在他衣袖上的孩子，他竟不曾察觉——这个孩子是何时长得这样大？大到有了自己的主意，大到开始坚持自己？

    沐青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些莫名的情绪，说不出是酸甜苦辣滋味，他举着藤条的手慢慢放下：“我不打你，也不再问你，若你觉得你如今所作所为是在帮书白，那么，随你。”转身便走。

    沐笙心里悲伤烦乱，说实话，他此时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现在见兄长的背影在寒冬的日影下，衣袂微扬，竟显出一份萧瑟来，心里一酸，哽咽着叫了一声：“二哥……”没受伤的右手伸出去牵住沐青的衣袖。

    “起来吧，换了衣服，去给太太请安吧。”说罢，拂开他的手，慢慢朝书房踱去。

    沐笙又忍不住叫了一声：“二哥……”略踟蹰着：“我……笙儿……不该顶撞太太，连累二哥被太太责罚……笙儿……”

    “行了，住口吧。”沐青淡淡的，负手而立：“长兄如父，没有教导好你，本就是我的错，太太教训的对。只是……”沐青略略顿一顿：“太太虽则疼爱你，但若你一味与她老人家拧着，怕你的水之就要有苦头吃了。”

    沐笙的心蓦得一沉，盯着兄长的后背，听他淡淡丢下一句话：“凡是动动脑子，太太执掌萧家几十年，她老人家的手段，你还是不要见识的好。”

    萧夫人昨日一时气急引出心病旧疾，经过一夜的休养，已经无甚大碍了，此时倚在玉色大迎枕上盖着锦被，半合着眼睛养神。阮凤娘端着人参**汤，先拿一柄汤匙舀起一点汤碰在唇上试了试温度，觉得不凉不烫正合适，便又换过一柄汤匙，捧到萧夫人眼前，轻轻叫一声：“姨母。”

    萧夫人睁开眼睛，见凤娘举着汤匙在自己身边，目光温婉殷切带着担忧，不由叹了一声道：“好孩子，这些端茶倒水的小事让丫头们去做，你不必劳动，坐着陪我说说话儿就好。”

    凤娘小心的喂萧夫人喝一口汤，淡淡笑道：“凤儿在家时也是这样服侍母亲，姨母就如凤儿的母亲一样，凤儿理当侍奉，只是凤儿一点孝心，况且嫂子如今有孕在身，不宜劳累太过，凤儿只当是替嫂子，只要姨母不嫌凤儿服侍不周便好。”

    萧夫人听她一番话，又见自己儿子媳妇一个都不在身边，心里一酸，道：“若笙儿有你这一半懂事明理，我也不用这么着了。”

    正说着，映月进来请示道：“七爷来了，在外间候着呢，太太可请七爷进来么？”

    萧夫人轻哼一声不言语，也不说让不让进。凤娘查她颜色不似真要打发沐笙的模样，便朝映月道：“去请七爷进来吧。”

    沐笙进门，低眉顺眼的，先看一眼床边侍立的阮凤娘，见她朝自己点点头，心里有了底，直接走到床边跪下，握了母亲一只手道：“儿子给太太请安，太太身上好些了么？”

    萧夫人转了头微闭了眼不看他，冷冷的道：“亏七爷记挂，还死不了。”

    沐笙撞了一鼻子灰，尴尬的轻咳一声，努力扯个笑脸出来，也不顾表姐跟一屋子丫鬟在旁，涎着脸道：“娘——笙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顶撞娘惹娘生气了。”

    萧夫人依旧冷着脸不说话。沐笙有些技穷，更加涎皮赖脸的道：“娘……您别生气了，是笙儿无礼，二哥已经教训过了，您看您看，手都打肿了。”说着把拢起条条紫痕，肿得馒头样的手掌伸到萧夫人眼前：“娘您看一眼哪。”

    阮凤娘看他那伤势却已是吓了一跳，忍不住轻声惊呼：“哎呦，怎么打成这样？”

    萧夫人闻言一睁眼，看到沐笙那肿胀的手掌，心顿时软了一下，却仍是轻哼一声不说话。沐笙摇了摇她手臂：“太太心疼心疼儿子吧，太太若不消气，二哥说还要打呢。”

    阮凤娘一旁劝解道：“姨母，七表弟昨儿定是无心的，姨母且别跟他真生气罢。”

    原本昨日萧夫人乍听沐笙在外胡为放荡，一时生气动怒，如今冷静下来，心中正自暗暗后悔。这个儿子的子她了解的很，表面乖巧，骨子里却是最执拗的，她若强拆硬掰，不但分不开这两个人，到头来怕还要赔个儿子进去，何况现今这事并不是一两天可以解决的，她需要慢慢计较想对策，总要他心甘情愿的了解这段孽缘才好。这样想着，便用指头杵了一下沐笙额头，佯怒道：“我看还是打轻了，再这么气我，打死我都不看一眼，起去，让人给你上上药去。”

    沐笙见萧夫人虽是面带嗔怒，那语气分明是消了气，心下微松。正起身之际，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小丫鬟，福身焦急道：“太太，二方才说肚子疼，大约要生了。”

    一句话，在场的人无不一愣，萧夫人忙坐起来道：“还差着一个月的月份呢？莫不是要早产？”

    那小丫鬟道：“方才二正过来要给太太请安，半路上走得急了，摔了一跤，回去便见红了。”

    这话唬得众人顿时脸色发白，尤其是沐笙，昨日方才见曲临波小产，这时一听这话，顿时惊得手脚冰凉，唇上都失了颜色，望着母亲叫了一声：“太太，嫂子她……”

    萧夫人下地穿鞋，沉稳吩咐道：“快去请稳婆来，多烧开水预备着，我这就过去。”

    有丫鬟上来服侍萧夫人穿衣梳头，萧夫人对沐笙道：“我生了你们姊妹兄弟七个，什么事没经过，你嫂子虽是月份不太够，也是无大碍的，你别自顾胡思乱想，去，亲自找你二哥，告诉他，他要当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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