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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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植最终还是妥协了。

    倒也不是因害怕父亲知晓自己那首乱七八糟的诗,仅为郭嘉“一见如故”四字,就已足够。

    当然清晨上课还是迟到了。曹植一脚踏入时,杨修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曹植面上覆了一丝歉然,躬身礼道:“学生迟到了。”

    杨修一动不动,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曹植讪讪坐下。

    他虽然只是十岁少年,却已上了四年学了。这四年以来不管发生何事,他上课总是专注认真,仿佛世界上唯剩下自己与这一本书。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不同到令杨修将手中锦帛丢在案几上,力气之大居然发出了“啪”地一声。

    ——曹植不仅迟到了,授课之时居然一直在走神。

    曹植揉了揉眉头,尽量让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然后他起身,躬身一礼:“学生不应上课走神,学生知错了,还望先生原谅。”

    杨修却并不责罚他,反而淡道:“你在烦恼什么。”

    曹植眉头微皱。

    他时常有被看破的错觉,尤其是在杨修与郭嘉面前。这种感觉令人十分讨厌,却也别无他法。

    曹植沉默良久,敛眸掩下眼中思绪,就像个满腹心事不知所措的小孩一般踟躇道:“先生博览群书,是否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恢复记忆?”

    他本不应问这句话,但他忽然想到七岁那年落马之事。此事虽众所周知,但知晓他失去记忆的,却唯有杨修。甚至他后来整个人都沉静不少,所有人也都以为是这场意外在小孩心里留下了影。

    杨修心中疑虑,面上一点不显。他只掀了掀眼皮:“怎么,你是想记得小时候玩了多少泥巴,还是尿了几条裤子?”

    “……”

    曹植深吸一口气,觉得脑袋终于清醒了些,才道:“以前的事我有些模糊记得了,事实上坠马前,我似乎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杨修闻言,将手中书卷放下。他狭长的眼静静注视眼前平静无波的小孩,半晌才似笑非笑道:“这件重要的事,以至你念念不忘三年?”

    曹植干笑一声:“呵呵……”

    杨修一手支着下颚,思忆间眸光流转:“我听闻,你这种因头部受伤而失去部分记忆的事,大多人称为失魂。至于法子,我又不是神医华佗,怎会知晓。你既已慢慢记起来了,总有一日能记全的。急什么?”

    神医,华佗……

    曹植心中默念这四字,眉心微皱。他几乎安奈不下心中冲动欲请华佗来一看了——这又是一个有印象的名字,想来也是前世时常听闻之人,也不知见过华佗之后,他又能想到什么——但华佗既为神医,一举一动自然是引人瞩目的。他若真找华佗看病,以三年前坠马之缘由,恐怕不妥。

    思及此,他便不说话了。

    他静静坐在位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失落伤感的气息。他本是极乖巧的小少年,任何人瞧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定是有些难受的。

    但杨修却不在这些人里。他漫不经心弹指,嗤笑道:“其实我倒还听说过一种方法。”

    曹植陡然抬眼,眸光微亮。

    “你失魂,是因坠马伤了头。如今你若是再伤一次,说不定就能将原先忘记的东西记起来了。”语罢,杨修居然认认真真地指了指书房外门柱:“这柱子看起来也甚为结实。你若愿意,不如撞上一撞,便知成效。”

    “……”曹植默默转头瞧着那看起来十分结实的门柱,再默默转头凝视自家混蛋老师,眸中亮光瞬间转为幽怨,深度不可言表。

    “为师也极好奇究竟是何等大事困扰你三年之久。”毫不在意这无形杀伤,杨修一指轻点下颚,狭长的眼中又覆上了三分嘲讽七分戏谑:“你若记起,可别忘记同为师来说。”

    “……”

    “你现在既然没心思撞,我们便来说一说《墨经》。”开解完自家学生,自然还要继续上课的。杨修从身后丢出几卷竹简,示意曹植打开。

    “《墨经》?”曹植将之打开,面色有些古怪。他瞧了瞧杨修不置可否的神色,轻声提醒道:“若学生没记错,已经学过了。”

    杨修目光中泛起一丝诧异:“你居然还记得你学过?”

    “呃……?”

    杨修瞧着他无辜的表情,只淡道:“你将《墨经》之《经下》翻开来,全部看一遍。”

    曹植依言翻开,默声阅读。

    然后,他的表情很快变了。从原先的无奈,至不可名状的微妙。

    他已知道杨修想说什么了。

    《经下》中正有两句话说,“荆之大,其沉浅,说在具。沉,荆之贝也。则沉浅,非荆浅也,若易五之一”,却正是说明曹冲称象所用方法。

    杨修不夸曹冲,也不贬低曹植。却拿出已教过的东西再让他学一次,不可谓不讽刺。

    “我知你记忆不好,没关系。是以为师今日再告诉你,温故而知新,方可为师矣。”

    曹植闻之,吸了吸鼻子,乖乖埋头苦读起来。

    九月午后,阳光依旧璀璨。

    曹于花园亭中设了酒水,请荀彧与郭嘉喝酒。自他们引军归来,商讨最多的还是亲征刘备以及此后对付袁绍之事。如此时全然放松心情聊天,却并不曾有。

    但奇怪的是,唯有曹与荀彧饮酒,向来嗜酒如命的郭嘉居然不动——他只定定瞧着杯中美酒,眼中既有垂涎,又有无奈。但他一手举着茶杯,在荀彧微笑与曹好奇里,一口口饮茶。

    曹道:“奉孝今日是怎么了,居然连这十年醇酒都吸引不了你?”

    郭嘉闻言,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水来了。但他面上依旧风淡云清,甚至唇角都还挂着一丝极难看的笑容:“嘉喝多了酒,就难得饮口茶。这其中滋味,其实也颇为独特。”

    曹眉头挑地更高了。他在郭嘉口不对心的纠结与荀彧高深莫测的笑容里再问道:“郭奉孝你这是怎么了呢?”

    荀彧抚了抚胡须,笑道:“主公莫急。其实是奉孝与我打赌输了,所以呢,一年内他都不能再喝酒了。”

    曹微怔。

    郭嘉打赌居然输了?号称算无遗漏的郭嘉居然输了!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曹在郭嘉悲伤的目光里大笑了起来。

    他本是极为豁达不羁之人,想笑自然也是放声大笑。如今他不仅放声大笑,更一手轻拍石桌:

    曹笑够了,才叹息道:“哎!号称‘算无遗漏’的郭奉孝竟也输了!孤可真是好奇之至啊,你们究竟是打了什么赌呢?”

    荀彧微笑道:“这个小赌,还望主公莫怪。”

    “哦?”

    “象至许昌前,奉孝同我打了个赌。此等庞然大物,主公定是要弄清楚大小及重几许。但何人得以称出这象重量呢?是以奉孝说,定是四公子。”

    曹闻之,终是明白了前因后果:“好你个郭奉孝,好你个荀文若,居然敢拿孤的儿子打赌!”

    他虽是这般说,面上却无分毫怒色。概因郭嘉与荀彧虽是他的谋士,却也是他的知己。

    郭嘉与荀彧躬身告罪。

    “你们这不仅拿孤的儿子来打赌,还把孤也给算上了!”曹笑意更甚:“现在好了,昨日仓舒狠狠给了你一个难堪吧,你这真是活该啊!”

    郭嘉的脸更苦了。

    曹笑了半晌,笑意暂歇:“不过孤也很好奇,孤的小四何德何能,居然让郭奉孝用一年的酒来打赌。”

    郭嘉苦笑一声,并不作声。荀彧便微笑道:“主公有所不知,四公子在三月时曾在士大夫中有个趣闻。一来奉孝听信传闻,二来他并不不同于我,坚守许昌时常接触各位公子们。是以输的可是不冤。”

    “哦?是何传闻?”

    “起因却是四公子酒醉之后一首古怪的诗。”

    “嗯?”

    “这首诗怪在句句珠玑,更怪在这些珠玑,居然难串成一线。”荀彧说罢,表情微妙地念完那一首别扭的诗。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曹微眯了眯眼,眼中幽芒湛然。他默念了两边,转而问荀彧道:“文若倒同孤来说说看,你觉得这小四可有何不同?”

    荀彧微皱眉。

    他思索半晌,斟酌道:“四公子为人谦和,从不争强好胜。”他想了许久,居然想不出曹植有何不同,于是只再加上了一句相似之语,“待人也十分友善。”

    曹愣了愣:“你说了半天,似乎没什么出众之处。”

    荀彧无奈一笑。

    他也发现了。

    这些十日,他也算与曹植有所接触了。但他对曹植的印象居然只停留在这些表面,更奇怪的他居然觉得这些印象,十分符合和他接触了这么久的曹植。

    这究竟是为何呢?

    荀彧思索处,郭嘉也无奈道:“不仅如此,四公子还是杨修的学生。修之才,主公亦颇为欣赏。他教了四公子三年,如何会不懂这称象呢。”

    曹敛去眼中深意,再度大笑道:“所以你这就打赌了?活该!”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活该输了!”

    郭嘉怅然长叹。

    “行了,你也别长吁短叹了。既然你们打赌也有孤一分,孤也便帮着看着你罢。文若啊,看来这十年醇酒就只有我和你喝了,馋死这个郭奉孝。”

    荀彧微笑如初,眼中却也多了一些戏谑:“文若谨遵主公之命。”

    郭嘉表情愈发痛苦。

    他瞧着曹与荀彧手中清酒,再看看自己杯中淡茶,一饮而尽:“这可真是举杯浇愁,愁更愁啊!”

    却不知曹眯眼轻笑道:“来人,请杨修过来……命他带上曹植近日课业。孤,要检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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