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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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许昌,又是一个金秋。

    这日午后曹植练完武,缓缓归家。

    路经闹市,见其中有人纵马行凶,而他忽然有了与骑兵对战的想法,便上前挡在倒地之人面前。扬剑卷起那人长鞭,甚至在其猝不及防之下拉下了马。

    那人是伏皇后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外戚,细细端详之下认出了自己是曹之子,屁滚尿流跑了。

    曹植心情自然不错。但很快,被身后几十步处歪歪斜斜跟着的那个人弄郁闷了。

    那正是先前被欺负的人。见曹植救了他,便亦步亦趋得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想做些什么。

    这一条街走到尽头便至曹府了。曹植错开脚步,缓缓隐入一旁树丛里。

    街道最边上是条护城河。河边樟柳茂盛,斑驳光影正好遮住他的身影。

    他身后那个人,也随之跟了进来。

    曹植看了他许久,见他只个浑身脏乱甚至散发出一股怪味的寻常小乞丐罢了,无奈道:“你为何跟着我?”

    小乞丐用尚在颤抖的脏手擦去下颚血迹,缓缓道:“三年前,您抓住了正在、正在偷钱的小的,并且派人将小的爹……养父带走,还饶了小的一命。今日,又从那恶人鞭下救出了小的……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他说话极其卑微、寒酸。但越是如此,他的语气反而越坚定。

    报答?

    曹植心中怪异愈甚。

    他凝视着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哆哆嗦嗦、摇摇晃晃的人,脑海中也回想起了此人的一些事。

    三年前这名小偷偷了曹冲的钱,被他发现。而后曹冲非但不罚他,反而将钱袋给了他,甚至猜中他是被人胁迫,随后更遣人抓走了那名幕后人贩。

    他记得,那名人贩子是被车裂了。至于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便不知道曾知晓了。

    也许需要查一查。

    曹植心中怀疑,语气便愈发轻慢、高傲、讥诮:“我将你养父带走,你非但不恨我,反而说要报答我?”

    小乞丐猛然跪了下来。

    曹植听到他膝盖着地的闷响声,眉头几不可查一皱。再见他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不自然垂在一旁,艰难地给自己磕了个头,然后听到小乞丐恍若蚊蚁的声音:“小的那养父将我们……十多个无父无母的小孩聚在一起,每日出来乞讨,只有、只有讨到了钱的人,才有饭吃……小的心中恨他,全凭少爷您,小的、小的才能脱离他的控制……”

    小乞丐那扭曲的手已脱臼了,这一路走来痛楚愈来愈强烈。但事实上他这十年所受之苦,比断手断脚严重的也有,他只紧咬了牙关,强制咽下即将出口的呻吟。

    他已习惯忍受痛苦与绝望。

    自有记忆,从不知父母是谁,亦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为何活着。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便是如复一日的逃亡,哪怕后来被收养,抑不过成为一个工具,而非是人。

    也许……眼前这个人,可以助他脱离绝境。

    心中冒出这个答案,他几乎再无法抑制渴求的心情,甚至一路尾随。

    曹植轻敛长睫:“你这样子,看起来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又如何报答我。”

    小乞儿依然咬牙道:“小的愿做牛做马,只求少爷救救小的!”

    “你这般哀求,我也并非无动于衷,便告诉你真相好了——呵,遗憾的是,昔日救你之人并非是我,而是我家六弟。”

    小乞丐浑身僵硬了。

    他怔怔看着曹植,似乎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秋风拂过,一旁河面水波微漾,吹在人身上到底有些冷了。

    曹植等不到后续,便想转身离去。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小乞丐狠狠咬牙再度俯身磕头:“我养父能被抓,全靠恩公在、在小的偷钱时抓获小的!更何况……今日恩公救了小的,可见、可见恩公一家都是好人……求恩公救救小的,给小的一口饭……”

    曹植饶有兴致地看他,唇角笑意愈发古怪。

    ——青天白日走在路上,忽然半路串出一人对自己下跪表忠心,他应作何想法呢?

    是对自己“虎躯一震便收服一名小弟从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命运感到自豪呢,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及搞笑?

    曹植自然觉得很搞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惊起柳枝上头藏着的一只小黄鹂,扑楞着翅膀飞速逃离。

    小乞儿豁然抬头,怔怔瞧着少年嘲讽的笑脸,心中半是惊惶半是怨怼,不由自主得颤抖起来。

    他料错了?难道眼前之人如那些寻常士大夫一样满口仁义道德,却将他们视作蝼蚁,本懒得顾他们死活么?

    曹植笑了片刻,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你真想跟着我?”

    “是!”曹植话语未落,小乞儿的双眼又猛然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只要能活下去,小的愿将恩公当作再生父母!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用得上小的,报答恩公!”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的声音已很轻了,额上冷汗也在脸上洗刷出一条条苍白的痕迹:“小的没有……名字。”

    他的父母早在战乱之中死去了,哪怕后来的“养父”也被曹冲的人抓获处死了。像他们这样的人,连命都是贱的,哪还需要什么名字。

    “你想做什么呢?”

    小少年额上已是冷汗淋漓了,他的嘴唇也已被自己咬破,看起来血模糊:“只要能活下去,恩公让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他的脸被污渍遮着,下颚处鲜血干涸凝固成一块了。他穿的衣裳似两块破布拼在一起,露出他瘦骨嶙峋且满是灰尘、泥垢的胳膊,大腿……然而这些脏乱,却没能覆住他的眼睛。

    ——这双眼很亮,里面满到几近要溢出来的对求生的执着、渴望。

    曹植心中微动。

    他忽然想到几年前王奇询问他,为何要学武,他的眼睛是否有这般动人呢?

    他这般想着,也便道:“也许,你可以去一个地方……”

    话未尽,曹植的笑容却攸地敛了下来。

    ——他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

    夏日有百花争艳,河岸边有香气也是正常。这阵香味不似一般香味袭人,然骤然嗅到,昏沉的脑子却清明了些许。

    若在平时,曹植断然不会在意这股清香。但此刻,他的瞳仁里骤地覆上些许温柔、同情。

    他飞快解开钱袋,倒出其中二十三文钱,毫不犹豫将全部铜钱交给小乞儿,无奈道:“你真可怜。唉……可惜我只有这么多了,全部给你吧!你手看起来不太好,记得要去许巷第三十三号房子找大夫啊。”

    小乞儿猛然抬首看他,脸颊亦不由自主抽了抽。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简约隐藏华贵的小少年,似乎不太明白为何先前冷漠到令他心悸的人,居然瞬间就变得如此……天真?

    曹植的神色当真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可爱了。

    好像他就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大少爷,稍稍听的一些惨事,便要感叹哀伤。

    曹植的声音温柔地几乎要滴出水了:“你快点去吧,二十三文钱虽然不太够,但至少也能帮上你一些忙了。”

    小乞儿神色愈发惊疑不定起来。见小少年眼中唯有愈来愈浓厚的关切担忧,终是颤抖着完好的那只手接过二十三文钱。他再磕了个响头,踉跄着起身,蹒跚远去。

    这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少年,已拖着他残破的身躯消失在视野里了。

    曹植还看了他许久,才怅然一叹道:“唉,这些乞丐当真是可怜!”

    然后他拨开柳枝拍干净身上残留草屑,要打道归家。

    但他又愣住了。

    ——众人称颂气度非凡的荀令君,正站在他面前不到十步处微笑端详他。夏风轻抚,荀彧身上那抹熟悉的,令人颇为舒适的馨香也随风散开:“荀彧见过四公子。”

    曹植下意识眨眨眼。

    荀彧亦眨眨眼。

    而后曹植好似幡然醒悟,面上忽然挂上一丝局促一丝赧然,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曹植见过荀大人……荀大人看见了么?”

    这番表情语气,就好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害怕被家长知晓,可爱又气人。

    荀彧微笑道:“荀彧听闻树丛后异动才听到四公子将钱财给了那乞儿,还望四公子莫怪。”

    曹植了鼻子,小脸浮上些红晕:“曹植怎会怪罪荀大人呢。”

    “四公子仁慈善良,但二十三文钱,也许还救不了这小乞儿。”

    曹植有些难过:“也许吧……这些钱虽救不了他,却能让曹植心里舒服些。曹植大概救不了任何人,但心中无愧便好。”

    心中无愧么……

    荀彧顿了顿。他默然咀嚼这四字片刻,弯唇一笑:“荀彧正打算随处走走,不知四公子是否方便陪同?”

    “曹植恭敬不如从命。”

    陪荀彧散步其实是件轻松且愉悦的事。

    首先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少年。纵然曹出征这些日子,他们时常会向荀彧打听消息而后被问上几句。且荀彧格温和淡雅,一不会逼他作诗,二不曾嗜酒。如今陪荀彧散步,他要做的,也仅仅就是“散步”罢了。

    但如今略有不同。

    ——先前荀彧的表情太过平和,也不知先前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他却不能问的。

    非但不能问,还要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好像他方才真的只是给了那小乞丐二十三文钱罢了。

    ……也不知那家伙会不会去他说的地方。

    曹植心念几转,表情依然谦和。他随意找了个话题:“父亲何时才能回来呢?”

    荀彧看了他一眼,认真思索片刻才道:“短时之内,恐怕是回不来的。”

    “啊……还要好久么?”

    他微皱了眉头,眼中也渐渐布满了忧愁,以及对父亲远离家乡的思念。

    荀彧见状,微微一笑:“说起这场战事,荀彧倒是想到一件事情。荀彧跟随主公多年,每次主公打仗却都要被粮草所困扰。”

    曹植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两年前许昌因缺粮而饿死之事,太令人记忆犹新了,许昌百姓几乎是无人愿再度回忆:“难道这次又缺粮了么?”

    荀彧笑容不变:“这倒不是。”

    曹植再眨了眨眼。

    “袁绍去年战败,其实力已外强中干。而今他将身后事交托于第三子袁尚,反而对长子袁谭视若无睹。袁尚与袁谭之争,使袁军实力愈发衰败。”

    “然而纵然袁军衰败,短时间内主公亦是难攻下袁军。倘若时间拖至冬日,我军又将为军粮困扰。如此观之,四公子觉得,我军是否应当不计一切代价,一鼓作气攻克翼州?”

    “……啊?这个问题,荀大人为何要问曹植?”

    荀彧脚步顿了顿。他微眯了眯眼,笑道:“因为荀彧看过四公子所作文章。以四公子思绪,荀彧定能有所收获。”

    曹植悚然震惊。

    ——荀彧居然看过他写的文章,甚至认为他思绪奇异,所以来询问他的答案?

    那么这些日子他模棱两可的敷衍回答,又是否让荀彧心生怀疑,甚至认为他有所企图?

    他心中惊骇,面上却是肃然。

    他极力克制浑身寒毛竖起,一边思考荀彧之意。

    荀彧若对他起疑,却不在人前说,反而是在此时。是想要告诫自己什么,还是单纯想听听他最真实的想法?

    而他应该循着荀彧的意思说,抑或继续装傻?

    荀彧还在等待小少年答案。

    他收到来信时,自然是看出了曹公心忧之事。但他既觉得此时谭尚两军应是不堪一击,又觉得不应浪费军粮于此,正好拿来考考曹植。

    荀彧看过曹植的文章,也为其中论点感到惊奇。但每当自己考校他与曹丕,他所言皆是泛泛,从不比曹丕出色,更及不上曹冲锋芒。

    若是这个年纪便开始藏拙……

    他听得小少年斟酌片刻,道:“先生曾教过曹植,庄子曾有言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所以曹植觉得,如今袁谭与袁尚恰似两头老虎相争。既然如此,我方又何须再浪费人力物力攻打他们呢?为何我方不愿坐山观虎斗,待一死一伤,再以兵压境呢?曹植觉得,如此一来,我军粮草、伤亡与袁军不可同日而语,也必能以最小代价扫平翼州。”

    曹植说到这里,面上已覆了一层意气风发:“甚至,在他们争斗之际,父亲还能乘机一举扫平荆州刘表!”

    荀彧不语,只定定瞧着曹植。

    少年清脆柔软的声音还回荡在耳畔,荀彧便在逆光里肆意打量这被他定义为平凡的少年。

    曹公的第四子,长相丁点不似曹公,反而更似卞氏。不过十一岁,眉目之间可觑得将来清秀俊朗;而从他的一些言论文章里,尽可观得他的心也绝不像曹公,反而更似郭嘉奇异。

    这样的孩子,为何会被他定义为平凡呢?

    荀彧目光微敛,终听得自己声音道:“荆州平静强盛已久。若主公贸然进攻荆州,则必如昔日袁军来袭,又是一场持久苦战。”

    “呃……”曹植语塞,他苦恼得皱着眉,歉然道,“是曹植思虑不周了。”

    夕阳终于落尽了,曹植也该回府了。

    他在荀彧琢磨不定的目光里转身,一如既往从容归了家。

    他知道荀彧还在看他。

    荀彧考他与曹丕之事,杨修早有耳闻。但直至前些日子才告诉自己,荀彧看过自己所做文章。

    也就是说,荀彧或者不信自己的文章,或者不信他平日作为。

    既已知晓自己引起了他们注意,又何必再故作低调呢?这个人人皆是智多近乎妖的年代,他当真能悠然隐藏到拥有足够实力,再以强势姿态一鸣惊人么?

    ——这是不可能的。

    无论杨修、郭嘉有何企图,无论荀彧这番话有何原由,皆在提醒着他,与其故作愚笨,不如适当展现出一点聪明,以及不足。

    十一岁的少年,也该有应有的骄傲了。

    曹植的背影已消失了,荀彧也收回了目光。

    他先前有些话并不问,不代表他不怀疑。纵然给人钱财,又为何要躲到树丛里呢?而提出两虎相争,又岂会是为征刘表做准备呢?

    这个少年,莫名有些看不透起来了。

    荀彧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嫡子之位,自古立长避幼。然纵观曹公子嗣,无论曹彰,曹冲抑或曹植,皆非善与之辈啊。更何况如今曹公最喜爱曹冲,曹丕的胜算一点也不大。

    再看今日袁谭与袁尚之争……

    将来世子之位,又将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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