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浅温来到培训班的时候，一下子就被楼道里矗立着的广告牌吸引住，金灿灿的大字，衬着蓝色的宣传画，北海道之旅，二人七日游！浅温蹲下身子，细细在楼道的拐弯处看了起来，原来是指在立刻要开始的厨艺比赛，获得一等奖的人可以由培训机构出资，进行免费的北海道之旅。

    北海道日本最北边的岛屿，浅温还记得在日本的时候跟随着师傅去攀爬富士山，参加雪祭时候的事情，那时，她还不知道父母的噩耗，当时只觉得漫天遍野的白雪，银装素裹，连绵的山脉，在飘飘洒洒的雪片中，果然是分外妖娆。

    或许该回去看看师傅那个老头子了，他恐怕天天念着她这个不孝的徒弟，一回到中国就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确然是杳无音信的寡情了。浅温想到这里，双眼陷入怅惘，露出一个笑来，仿佛看见师傅那怒气冲冲的面容和师母一如往昔温婉腼腆的笑。

    札幌，这个在她停留了三年的城市，几乎汇集了她所有的喜怒悲伤，第一年尽是欢悦，第二年尽是悲伤，第三年已经是平和的假装。她人生不多的波折全部被这里证实，连同她那份算不上勇气的勇气也是在这里找寻回来的。

    可惜手头却是没有钱让她挥霍，回一趟札幌也是不能。浅温站起身来，喧闹的人声慢慢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还是太远，听不清楚，这寂静的走廊也偶尔路过一两个人，今天她出来的太早，因为昨天一天都没有睡，浅温揉了揉她有些浮肿的眼睛，太阳还有些突突的刺痛，是身体给她面子，喝了一打啤酒今天还能爬起来，没有躺在阳台上吹风就是对得起她了。

    浅温转过身，难得她今天穿了一身过膝的米色绒裙，头发也被她仔仔细细的梳过了，卡了一个蓝色的发卡，脸上也没有对付，在镜子前面补了半小时的妆容，她才出的门。裙角在空中画出一个弧度，旭阳漫过学院诺大的玻璃窗，洒了一地的轻浅的温度。正好照亮了长廊远处的一个人影，浅温歪了歪头，眨了眨眼，那人影却没有消失，并未与浅温想到一样，是个模糊的幻影。

    他依旧踩着不紧不慢的拍子，不染微尘的皮鞋闪烁的泛光，熟悉的古龙水那么快就随着空气溢满浅温的鼻端，他带着几分礼貌，几分温和，几分欢悦的笑，光影之间，斑驳交错，他的狭长的双眼中墨色的双瞳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么远，却那么轻易的感到了他执着的关爱。他柔声叫着她：“浅温。”

    “浅温。”这一声与她记忆里重合，空旷的酒店里，他也是站在昏黄的灯盏下，那么轻柔的叫着她的名字，只是那时他的眼中还没有这么明显的情愫。浅温的脸上腾的似是冒了火，象牙白的脸颊晕出一片红晕，比那玫瑰色的唇还要艳上几分。

    “周瑞。”浅温看着他一步步的走进，思绪却又恍然到初见时，他一手抱着一个娃娃，一手提着电脑的样子，还有他无伤大雅的玩笑。或许那时就注定他们要在一起，成为一对情侣？她又笑起来，往昔的悲伤苦痛全部消弭在她纯粹的笑容中，尽是温情。

    “怎么心动了，看你看了许久。”周瑞站在她的面前，微微低下头，吐出的话语仿佛都镀上一层旭阳的温暖。

    浅温则抬起头，一下子被他双眼照了进去一样，只是痴痴的应了一声：“嗯。”

    “那就参加？”周瑞的大手一下子抱住她的手掌，轻易的与她十指相扣，却在食指的部位略感奇怪，仔细分辨明明白白的一条粉红色的伤口，伤的很深，但已经愈合大半。周瑞皱了皱眉，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的错开了伤口。

    “啊？”浅温忽然被打断了绮丽的回忆，张大嘴，瞬间又怒冲冲的问道：“你怎么出院了？”她踮起脚来，细细的摩挲他额头上一条狰狞的缝合线。

    “医生允许的。”周瑞也就乘机将她另一只手也拢如手中，宽大温和的手掌，将她有些凉意的指尖窝到掌心。

    浅温这才点点头，眼中的担忧才去了大半。“哦，你刚刚说什么？”

    “你是想要参加吗？这个比赛。我陪你。”周瑞用眼神示意了一旁的广告牌。

    浅温扭过头去，是刚才的北海道之旅，轻声说了句：“没有，只是有些怀念。”

    “怀念？”周瑞靠的很近，轻嚅的话语仿佛贴着浅温的耳畔，那呼吸喷洒在她纤长的脖颈周围。

    “是呢，我去过日本一些日子，那里有我的老师。”浅温没有遮掩什么，这一次，她是打算将一切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继而说道：“你曾问我有没有家人。那天，我没有说。现在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你。”那些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下了足够的决心，撕开一层层的虚假，哪怕痛彻心扉。

    周瑞的手紧了紧，脸上的笑意收拢，嘴角抿着，一双眼一错不错的盯着她。

    “要是不能就……”

    “不。”浅温抬起头，嘴边又绽出一个笑来，却包含沧桑和痛楚。坚定的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空旷的走廊，竟带起一阵风，将这似誓言的话语无限的循环，一遍一遍在周瑞的耳边重放。

    “等下。”他的声音中有着恐惧，是万劫不复的恐惧。

    “怎么？”浅温疑惑的皱着眉，从他的手掌抽出双手来，这时她的手指已经温暖的发热了。她轻轻的埋首于他的膛，双手环绕到他的腰上。闭上眼，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的怀抱，那熟悉的古龙水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翼，却那么安心。就这么一瞬间，浅温几乎溺死在他的气息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男子，还是她心心念念喜爱的男子。

    她闷闷的声音从他的怀里传来。“坦白，是我的选择。因为我不想在这么自欺欺人的生活下去。希望，你能和我……”她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周瑞僵直的站着，瞳孔猛地收缩，他撇下眼，竟是不敢再看那北海道的广告一眼。

    昨日和周斌商定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其实，坦白也好，啧，我相信大嫂是不会责怪你的。”周斌坐在他的床侧，翘着二郎腿，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起起落落，这是周斌盘算问题时的小动作。

    “不行。”周瑞想也没想就拒绝，难道告诉她他接近她的目的只是为了那s的品牌的广告策划案？她该怎么看他，她能不接受，她要是就这样离他而去。

    “大哥啊，你这这么说，就只能接着瞒。啧。”周斌说完摇摇头，从怀里抽出两张飞机票来，s市-北海道。周斌将机票放到病床上，摊开在周瑞的面前，解说到：“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将大嫂请过去，这个由头有我来想，大哥你就做好旅行的准备。明天就到f大的学院去，等着收网。”

    “注意用词！她是人，不是动物！”周瑞合了眼，算是默许。嘴里还是强调提醒周斌的用词不当。

    “对了大哥，记得你那次在fgy酒店的装束吗，明天可别忘了，一定要是那一身。”周斌的嘴角划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筹谋此事，已是胜券在握。

    “周瑞，怎么了？”浅温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满眼的焦急。

    周瑞愣了一下，用双臂将她拢在怀里，没有使力，只是圈着，眼中光芒明灭，挣扎，抗衡，反抗，渴望，复杂的情绪一一滑过他的眼底，纠结的无以复加。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吐出三个字来：“你，说吧。”

    浅温又低下头去，蹭了蹭他的口，梳理好的头发有些凌乱，却也有了些平日的样子。

    两个人身影交汇融合，在地板上投出巨大的影子，模糊而朦胧的边缘被灰色充斥，与明媚的阳光分辨不清，哪里是界限。

    “那年我大三假期，也是冬天。父母去只缘寺上香，并没有带上我，只是因为那天我睡过了头。等醒的时候，看见了母亲给我留下的便条，说他们要到山上小住。我也就没在意。我的手机只收到一个未接电话，号码很陌生，我接了却被立刻挂断，我以为是打错了。许是三天，还是五天。我奇怪他们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的时候，我接到了林悦的电话。原来她也去只缘寺了，山里没有信号，她已经出了山区才打得电话。那时，妈妈是指导林悦毕业论文的老师，我又和她一个寝室。也都熟了，所以当她说父母要我留学日本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怀疑。还说，早就办理着，结果第二天我真的收到了去往日本的机票和一切需要的手续。”浅温的话顿了顿，话语里已经有些哽咽。

    “我也打过电话给爸爸，可是却接不通。我以为他们还在山里呆着。而飞机票的时间又迫在眉睫，我就写了个便条，匆匆的走了。当时，怎么会没有多打几个电话，这么轻易的就走了，结果这一走，连他们火化都没见到。”她的语气中满是悔恨，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浅温不要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周瑞低下头，用尽力气，将浅温收在怀里，像是如他所说永不分离一样。

    浅温没有停下，语气里充满了坚定：“我在日本的第一年就奇怪，妈妈什么时候这么放心我了。林悦打电话给我解释妈妈怎么样，爸爸又怎么样，总之很繁忙。所以，也就没有时间。我次次问，她次次瞒。

    直到一年以后，我回国。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成为了混在一起的骨灰，埋在公墓里。是我出来的太久，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可是毕竟太晚，我想在给妈妈炒鱼香丝，我想给爸爸揉肩。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周瑞怜惜的拥着浅温，劝慰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只能紧紧的抱着她，对于她的悲伤，他帮不了一点忙，这样一个迷糊而善良的女孩子，当年面对双亲的骨灰是什么样子的悲恸，她又经历过怎样的日子，现在想一想都觉得难熬。

    “周瑞，你答应我，不会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浅温突然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双眼蒙了一层雨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而她背后的凄楚却顺着她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挥洒，沾湿了他的衣衫，也沾湿了他的心。

    周瑞伸出手，用拇指抹去她的泪痕，嘴里喃喃道：“不会，我不会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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