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转

    现在，小雨盘腿坐在洁白的床上，手抱笔记本电脑，百无聊赖。

    来到香港已整整一个月，宇因公务缠身不能常陪，她只能一个人规律地生活、规律地快乐。起床，吃饭，睡觉，看风景、电视、电影、音乐……休闲放松无非凡事几样，散漫了，也食之无味。

    他不忍心，掏出一张银行卡死死捏在她手里：喜欢什么就买。

    生存艰难，赚钱不易——小雨怎会不懂道理？每每看到他回家时疲惫的身影，倦倦的面容，还强挤欢颜哄她开心……心疼都来不及，怎舍得挥霍他的血汗钱呢？

    她对他佯装发脾气、扭捏、甚至摆出杀手锏——撒娇，宇就是不同意。末了，还一副真诚的眼神笑意满满望着她，硬生生把她送到浅水湾。无奈，她提着自己朴素的布包，开始挪动不情愿的步子，穿梭于这座繁华得火热炙烫的城市，游走于陌生与熟悉、熟悉与陌生间。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久了，纵使再欢喜，毕竟有种无形的距离。这时，人们喜欢试图做些往日的信手小事，掩盖潜意识中的焦躁不安，缓解心理落差带来的压力。

    小雨的心情便是这样。

    敞大的卧房铺着雪白壁纸营造的温馨，心生暖意，可是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她快速移动鼠标，希望点击的滴滴声能创造些许惊喜，让奇怪的日子注入些新鲜活力。

    不小心滑动到右上角，熟悉的蓝色帷幕落下，留下一抹眼影。

    qq框弹出，一个头像继而升起，刻意闪烁红黄绿，让人注意他的到来。

    他，苏伟，上线了。

    小雨眼神停留几秒，发呆，又抬手回到浏览的网页。

    五年的幸福时光，足以让人由爱生恨，因恨麻木，再封存心底、失去感觉。

    她算不上恨他。已经品尝到世上最美味的爱情珍果，又何来心思怨念过往种种的孽缘与不公平的境遇？只怕是辜负这美好生活和蹉跎时光罢了。

    可心不能既往不咎。

    将一个只一眼就一往情深的男子驻进心头，再狠狠拔开，无异于锋利的刀片入又抽走，剩下滴滴鲜血滑落刀口。

    当年他们毅然分手，她傻傻地告诉他不要在意任何事情，只需把她当知心朋友。之后的日子，他还真是交心——偶尔会告诉她很多心里话，一些她知道他绝不会轻易对别人说起的秘密。

    那时，她真分不清自己对他是爱多一点，抑或恨多一点。

    有骨气的女子，应当挥袖洒泪愤然离去，以天下之大情于心，而非缕缕小家情长。

    可她，做不到。

    望着他，想靠近却不敢，想动情却不能。

    苦，心头真苦。全了他，却苦了她。

    高考结束那年，他从加拿大回来，小型同学聚餐叫上了她。

    她竟莫名其妙开始打扮，却失望地发现自己手足无措。于是，随意套上一件暗灰色娃娃衫——她认为漂亮的，下搭白色直筒长裤，出了门。

    那身装扮，极不符合她的风格，更不像一个高三学生的朴素服饰。

    晚上，他按电话里约定的，开着自家白色别克，出现在小区门口。

    她怔了怔神，有意无意整整衣角，理理头发，紧紧抿了抿唇。最后，她以几乎察觉不到的抖动气流做了一次深呼吸，跺跺脚，面带笑意走到车前。

    紧张吗？不。

    两年来，她执着对自己say no，却一次又一次咬牙切齿，痛恨自己无法控制的心跳。

    一个名字，一个头像，一份笔迹……一切又一切，哪怕细微到没有存在感的东西，都能轻易勾起心中可怕的回忆与希望。

    对一个涉世未深、简单淳朴、又伤痕累累的女孩而言，抗拒诱惑，太难，太难。

    理智够清醒，却无能为力。

    他为她打开车门，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变了很多。”

    “呵呵，是吗？其实没有啦，真的没有。”

    她婉转动听的语调，轻松活泼的言辞似在努力告诉他：我真没因为你受多少伤。

    呵，到底想掩藏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或肃然维护自己的尊严？或像个蚕蛹般包裹自己？

    晃眼两年，她学会逃避、学会空白。

    他回头望过她一眼，无奈笑笑，转而回头正目。

    轿车狭小的封闭空间，被窗外雾蒙蒙的黑夜笼罩着一层又一层，仿佛渐生出一个巨大空洞，两人的心在其中各自游走。

    他像是语无伦次地抛来一个个问题，她则欢快地回答，声音甜美快乐，动听到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偶尔，她接话，随意闲扯。

    曾经的前言不答后语，如今原封不动地正式上演。同样未变的是那温柔倾和的声音，柔和里夹杂一丝心疼——只是她终于了然，那不是针对她。

    不过三言两语，却依然能撩起她醉人的心弦，只是多了份冷静与清醒。

    她只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学会了三件事——习惯情不自禁、习惯挣扎、习惯伪装。

    习惯，不是自己。

    之后会餐过程她早已记不清，只记得两人偶有低头而语，说什么，也听不大清楚了。

    后来，他回去加拿大，两人再无联络。

    时隔多年，她从不后悔自己有过疯狂爱情，甚至是失去光泽动人的风华正茂。

    她努力过、痛苦过，却清醒做每一个决定，艰难走每一步。上天终是眷恋她，在高三时双双送走昔日恋人，她的心亦无多余牵系，奋力埋头苦读。

    十年磨一剑，她终赢回学业、赢得爱情。

    遇上宇是另一段爱情，一份真正姻缘。五年他给的甜蜜幸福中，她感受到生命激情洋溢的律动与真实存在的自我，几乎忘却曾经的一切。

    爱情不再虚无缥缈，心前所未有的坚固。

    她的生活有宇，世界有宇，她离不开他。

    纤尘往事恍若云烟，枝枝叶叶不畏浮云。

    世上大风大雨看罢，再无闲语琐事烦心。

    初恋已成往事，只留下隐约可见的心痕——仿佛口的刀疤，偶尔闪着曾经残酷可笑的自己。

    五年了，她清楚自己现在并不爱苏伟，可那是一抹印记，一条封印。

    她从不敢轻易打开。

    ……

    【你最近如何？】

    跳动的头像迷幻双眼，她仔细看清，瞳孔却逐渐清晰。

    这确实是苏伟的短信框，也是他熟悉的语言习惯。

    既然不再纠结，也不过烟尘一缕，何必言相对？罢了，毕竟也是个朋友，只当是简短对话吧。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过去便过去，不再回望。

    这么想着，她犹豫番，打下行字。

    【过得很好，谢谢哈。^_^】

    他们寒暄几句，聊了些近况。她告诉他自己已有未婚夫，也过得很幸福——这次是真言，不再是毫无道理的掩饰。他也告诉她自己曾有过一两个女朋友，都不合适。

    撇开苏伟当初恋情人这事不说，一直将她当朋友倒似是真心实意。

    分手后，他再没有招惹她，也从未表达明显暧昧之意。他觉得与她谈天说地，是朋友间的酣畅淋漓。

    于是，他开门见山了。

    【问个比较隐私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你跟你男人发生过关系了没？】

    【没有啦，我这么传统，就算知道要跟他结婚，也要等到结婚的时候……不过他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从来没提过非分要求。】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时候跟你分手的原因……】

    【……？】

    【你想听嘛？】

    【说吧。】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在我家楼下告别，你笑得很灿烂。】

    【……？不记得了啊。】

    【你问我，你有没有跟女生这样拉过手或抱过……反正就是类似这样的问题。】

    【……这么看来我当时真是单纯啊，哈哈哈。】

    【那一刻，我觉得我不能跟你在一起……那时候我给你的答案是没有，不过我是骗你的……】

    【因为我太单纯了不想伤害我是吧？】

    【对。我觉得你实在太单纯了，我没有办法跟你继续下去。其实那个时候我跟雯佳已经－－】

    【已经……？】

    【所以……就算那时候你不知道，以后你也会知道，就算我不说，我也良心责备的。所以，对不起。】

    【不会吧？你那么小就……】

    【－－】

    【懂男女之事啦？】

    【对方懂得比较多吧……哈哈。】

    【怪不得她伤你那么深呀。晕。】

    【不过今天谢谢你告诉我啊，呵呵。】

    【我要说不用客气嘛。】

    ……

    峰回路转，回眸一望。只那最后一句，她竟心头一酸，豁然开朗。不为逝去的初恋，只为曾经自己受到的尊重，而他也并非太不尽如人意。

    成熟如她，已十分清楚他们绝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走在一起。

    但这个意外的回转，仿佛一串丝绸的缎带，静静覆在口的伤痕，轻轻贴和，润色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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