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愧对

    自从有了阿影和清涯，洛欢总是睡得很沉。
    再睁眼时，洛欢对着白茫茫的雾，懵了。
    这不是普通的雾。粘稠，滑腻，伸手挥不散。
    洛欢凭空画了一道火符。
    赤白火光乍然迸裂。这稠密的白雾往周围退散，洛欢直接将躲在里头的人抓了出来。
    脆弱的布料如灰般往下掉。
    洛欢抓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不像活人。
    仔细看，她抓着人的骨头，赫然是一具干尸。
    洛欢险些跳起来，又是一道火符往下砸。
    “住手！”
    被捏去一根骨头的骷髅干尸匆忙求饶：“在下无意冒犯小姐，还请小姐大人有大量，手下留情饶我一命！”
    “你都死了多少年，还饶你一命？入土为安吧！”
    洛欢才不信它鬼话。
    一具干尸成灰飘散，周围响起咔啦咔啦的窸窣声。
    迷雾中有，白骨累累似千军万马。
    无数眼珠子缓缓转动，盯住洛欢，嘴角扯出嘲讽不屑的古怪笑容。骨头们桀桀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你是个小姑娘才好心留你一命，想来能跟青阳这样的叛徒畜生走在一路，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几百个沙哑破碎的骨头声混在一起，洛欢听得脑仁发疼。
    “喂。”
    洛欢的手停了，一道雷符自九霄直落。
    青白交接的雷光中，洛欢随手抓住手边的一句矮小白骨，冷脸问他：“青阳是谁？是我师傅清涯的本名么？”
    这具骷髅头顶还有一根褪色的青色发带，做工极好，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东西。
    她缺了两根指骨的手抓住洛欢，看看周围骨灰飘散的模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洛欢真想揍自己偷懒。
    师傅说过，修士们最看重命，出生缺陷的人哪可能会长大。这小骨头，分明死前还是个七八岁小孩。
    “别，别哭了。”
    一个眼珠子咕噜噜往下掉。小骨头哭得更大声，满地乱爬找眼珠。
    眼珠子滚到洛欢脚边，她伸手拾起，要给小骨头安上。小骨头瑟瑟发抖：“我不要了！”
    “那我……”
    洛欢叹气：“那我可捏碎了哦？”
    “你怎么这么坏！比青阳还坏！你也是天道走狗吗？我们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还要我们死？”
    小骨头说话时周围有淡淡的灵气浮动，因她冤魂深仇，染为灰黑的污浊色。
    若是有心人经过，将它们全都纳入腹中，定是妖魔横出，可使世间生灵涂炭，天道轮回大损。
    “您们这样，不怕被妖怪吃掉么？会助纣为虐，养出妖魔的。”洛欢戳戳掌心这颗眼珠子，小骨头疼得大叫。
    “才不怕，赶来这里的妖怪，凶兽，凡夫俗子，都被家长们杀了！”小骨头说。
    “所以，你们最后会成魔。”
    体内道种如此告诉洛欢。
    洛欢将眼珠化灰，借泉种而无暇的纯净灵气自体内溢出成剑，指在这小姑娘的脖子前：“我送你上路。”
    “不……不要！”
    小骨头绝望嘤宁：“我不想死！求求你，别杀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她跑到洛欢面前咚咚咚地磕头，脑袋啪嗒一声掉下来往边滚，洛欢赶紧用脚尖勾回。
    “当牛做马就算了。”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洛欢把她脑袋安好，勉强用灵气给小骨头暂时捏了个肉身。
    洛欢还是第一次尝试灵气捏人。
    麻烦又费劲，吃力不讨好。
    小骨头摸摸自己圆乎乎的脸，再摸摸头上的小辫子，蹦的老高：“姐姐你好厉害啊！你是神仙吗？”
    “你是墙头草吗？”
    洛欢无奈地坐下来，捏住小骨头的鼻子拎到面前，正色道：“我问你，青阳是谁，你们是怎么留下残魂的？”
    “他是我哥哥！”
    小骨头还很兴奋。她缺了一颗门牙，大大咧咧地解下青色发带说：“这个是我哥哥给我的宝贝，送给漂亮姐姐，你放我走好不好？”
    “少来。”洛欢蹙眉，没空和小孩子扯皮，指尖一缕灵气熊熊燃烧逼在她命门前：“说。否则杀了你。”
    “我说我说我都说！青阳真是我哥哥！就是你唤清涯的师傅！”
    小骨头怕了，乖巧地坐在洛欢面前仰起头：“你看，我和他是不是很像？”
    清涯面容深邃，眉宇间有高山清风。
    这小姑娘是一张圆乎乎的包子脸。眼睛圆溜溜的，鼻子有些塌。
    “不像。”洛欢斩钉截铁。
    “你胡说！”小孩子撒泼打滚：“他真是我哥哥！我是他第四十九个庶出妹妹！不信你去问青阳，还记不记得小四九！”
    洛欢无奈扶额：“小四九是爱称么？你本名叫什么？”
    清涯可不像会唤人爱称的模样。
    唤她一声欢儿，都要小着声。
    “本名就是小四九！我灵根不纯，没啥大本事，不像青阳哥哥那样有名字。”小四九的小嘴叭叭叭地说：“可是青阳哥哥再厉害，大家再喜欢他有什么用？他还不是把我们都杀了！”
    “他……他有他的苦衷……”洛欢没法解释深明大义这种晦涩的事。
    毕竟洛欢也不懂。
    “我知道。可我们只是要一点天道的灵气，又怎么样嘛？死些凡夫俗子，和死些花花草草小猫小狗，又没什么样？族里长辈说了，只要我们好好修炼，到时就是山崩地裂，也有仙境可进。青阳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杀我们？”小四九气得瞪眼睛。
    洛欢心下震惊。
    她只能无奈苦笑，原来在修士眼中，早在千年前，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可有可无，可为了他们去死的东西。
    “凡夫俗子就能死了么？”
    “那也不能死光，要留几个凡仆干活。”
    洛欢强忍住掐死小四九的冲动，笑道：“那能带我去看看仙境么？”
    “好啊~”小四九起身往前走，忽然隐进浓雾，消失前冲洛欢吐舌头：“骗你的，大笨蛋！”
    “……”
    洛欢又是一道雷符，远处，小四九炸得灰头土脸。
    洛欢走过去时踩她的脚指头命令：“带我去，否则烤了你喂狗。”
    小四九仍不死心：“这里才没有狗！”
    “我可以变。”洛欢用灵气捏出一只不会动的恶犬模样：“喏，就这样。”
    小四九终于乖了，灰溜溜带路。
    浓雾深处，有高低错落的华屋。远比千年前的皇宫宫殿更奢华。
    洛欢随意摘屋檐下的一颗灵珠，反手喂给眼巴巴看的小四九。
    小四九吃糖似的吧唧嘴：“姐姐你好厉害啊，大人们都不许我多吃。我还要吃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吃那么多也不怕肚子撑破。”洛欢不喜欢烦人小孩，摘下一大堆灵气浓郁的珍宝堆到小四九怀里。
    “不会的。”小四九吭哧吭哧地说：“大人们吃的比我都多！要不是瑄大人不许他们进来，大人们早就把这里吃空了，一点也不给我留！哎，姐姐你去哪里……”
    小四九眼前的洛欢突然凭空消失。
    她还没说瑄大人有多厉害呢。
    小四九总觉得该去找洛欢，可肚子咕噜噜地叫，没来得及想，就扒住房子一口口吃。
    正中心，有一间素净小屋格外不同。
    这仙境应是仿造的修士城镇，各个穷极奢靡。唯独这间小屋于世独立。
    洛欢推门而进，四墙皆书。只有一张书桌书椅，文房四宝也不是最顶级。
    帘子外的小屋只有一张并不精致的玉台，应是静思时用的。
    一本天义道经在相同的位置。
    洛欢沉思时，发觉书椅上窝着一团通体雪白的灵兽。
    狐生八尾，只差一尾便可通天。
    但这狐的尾巴干干瘪瘪，眼中也没有灵气，利爪锋利足以伤人。
    “你就是瑄大人了？”洛欢戒备地往后退开一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奴下在等主人回来。”灵狐跳到桌上，嗅了嗅洛欢的气味，低头恭顺道：“您身上有主人的气味，敢问，主人可是回心转意，记起奴下了？”
    “这……”
    洛欢不禁伸手抚摸它的脑袋。
    很软。
    一点也不像是会伤人的凶恶之辈。
    可洛欢只是顺着死尸们的残魂，便找到了这里。是这只灵狐用了妖法，使这些人不得超生，死后也为它所用。
    “主人还是看不上奴下么？”灵狐通人心，并不纠缠。
    它舔舔干瘪的尾巴毛，神色落寞：“奴下过于无用，被赏给青阳少爷时，只是一尾狐。如今八尾，也已然比不上飞升成仙的少爷，哪还能要求少爷记起奴下。”
    “那你为何不归隐山林，寻个清净地界呢？”洛欢看看周围清涯的旧居：“在此地，你内心不煎熬么？”
    灵狐摇头：“奴下是被赐给少爷的灵宠，自然要为少爷效命至死，哪能如此窝囊！”
    洛欢抿唇不语。
    这些灵兽，本是天地瑰宝，应自由自在。就是结契，也该像小古和她一样，互相牵挂惦念。
    这些修士，究竟圈养了它们多久，才养成今日这个奴隶性子？
    几千年了，这灵狐就没发现自己被诓骗了么？
    屋外传来轰隆巨响。
    洛欢猜是小四九吃塌了一幢房子。
    洛欢运灵气行真言，障眼法散去后，灵狐身后是累累被啃噬殆尽的白骨。
    这些修士圈养灵兽，到头来，死后成为灵兽圈养的口粮。
    “你想做什么呢？”洛欢质问：“你这样就算长出九尾通天，也与魔无异，清涯见到你只能除魔卫道！”
    灵狐凶险毕露，眼睛猩红，泣血般哀叫：“奴下自然要向主人证明自己，证明主人不该抛弃奴下，不该忘记奴下……”
    它冲洛欢挥出一爪，尖叫道：“奴下比你有用，主人应该选奴下！”
    洛欢被抓破了衣衫，只是叹息。
    方才在背后画的五道符赫然出现。
    灵狐从未见过这般强横，就是当年青阳也无法同时驾驭五道雷符。
    灵魂都要融碎的白光之间，洛欢收起叹息，温柔地拍拍她软乎乎的小脑袋：“现在是我比较强，你可以安心去死了。放心吧，我会一直陪着清涯的。”
    可灵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认输般呢喃着它好没用，直接化成了灰。
    往外走时，雾消云散。
    修士吸尽灵气铸成的仙境倾颓。累累白骨在洛欢脚下碾成齑粉。
    洛欢挥手将纠缠不休的冤魂散去。
    她发现清涯浑身是汗，溺水般无助。
    “师傅。”
    洛欢坐到他身前，抚摸他温热的脸：“我把你的家乡毁了，灵兽也杀了，欢儿是不是很坏？”
    “为何如此问？”清涯睁眸，沉静如星的黑眸颤动。
    洛欢淡声道：“因为师傅中了仙劫，心中起了凡念。往这边走，也是想回来了解这桩事不是么？若非师傅认罪，又怎会甘愿被这些孱弱冤魂侵扰，留下这等伤痕。”
    洛欢凑近他的脖颈，舔舐那些淡青色的掐痕。
    清涯没躲，任她的气息沾染。
    许久，待到身体燥热时，他才拥她入怀。
    洛欢将那根青色发带放到清涯手中。
    清涯自她发间找到一缕灵狐白毛。
    他声音颤抖：“我为人时，愧对他们。”
    “人生在世，便是如此的。”洛欢努力正经地讲大道理：“我也愧对师傅，愧对阿影，还有孤月和小古，还有救了我命的叶甜。还有好多好多……”
    清涯伸指抵住洛欢的唇。
    他温声道：“但愿师傅日后不愧对你。”
    “师傅待欢儿已经够好了。”洛欢哽了一声，但清涯仍摇头。
    他凡欲太重，竟已开始自责不止。
    洛欢小声道：“除非师傅是负心汉，哪日不喜欢欢儿了，不要我了，师傅才算愧对我。”
    “是呢。”
    清涯点头：“不会有那日的，欢儿大可放心。这心里，装不进欢儿之外的事物。”
    正在洛欢松口气时，清涯手掌覆上洛欢的左乳，轻轻捻弄，嗓音低哑：“欢儿这里装了那么多，可有觉得，愧对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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