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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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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唐。长安。

    一个红衣男人盘坐在大雁塔顶的虚空,云层在三丈之外帷帐般垂落。他的头顶正对着一条深邃的孔缝,明亮的光从他乌黑的长发上映落。

    长安城的横街长巷连成巨大的棋盘,五颜六色的棋子拥塞地移动。中唐皇宫铺着褚黄的琉璃瓦,竖着高大的红墙,打着铆钉的门边站着银甲横刀的禁卫。一个女人对着一个男人发出哭喊,一个少年把手里的簪子别到少女的头上,一具布满刀痕的尸体抛落在城外的泥尘里,一张苍白的脸慢慢戴上漆黑的面具。

    红衣的男人在大雁塔尖的虚空上盘坐,云层在三丈之外帷帐般垂落。他抬首,看向头顶那条灿烂的孔隙,幽冷的瞳孔如同春溪浸润的黑石,在天光下折出寒寂的光。

    长安城的横街长巷连成庞巨的棋盘,五颜六色的人影落子城中。

    垂落于三丈之外的云层飞快地旋转起来,红衣的男子端坐在一片怒号沸腾的云气间,慢慢举起自己的手。云层中,一束金黄的光飞出,落向他的掌心。

    红衣男子伸出红袖遮拢的右手,迎向那束迷蒙的金光。

    长安城下纵横贯通的街道上,人们抬起头,春风和畅,云层翻涌,露出一片湛蓝空白的天。

    大雁塔顶的虚空上盘坐着红衣的男子,云层在他三丈之外帷帐般垂落。他闭目,掌中的金光缓缓碎裂。

    一袭红衣在风中乱卷狂舞,满头黑发于于云上翻滚如龙。

    红衣男人翻动拢在红袖里的左手,食指颤动。他闭目不语,一阵无形的涟漪从身下倒卷而出。

    横街长巷连成静止的棋盘,棋子停顿在城池中。

    女人张开了嘴,眼泪凝在脸上;少年举起簪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尸体溅起的尘埃悬停在风里;面具遮盖的脸上,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长安静止一瞬。

    他睁眼,抬起头看着那条孔隙,幽寂深邃。

    他收回手,漠然看向身下的长安城。

    东晋,界南山。

    界南山顶站着一个白胖的老头,他握着一根绿色的烟斗,身后蹲着一只白色的猴子。猴子提起爪子挠挠头,捏着一只黑色的虱子丢到嘴里。

    界南山下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金的花在绿的茎上摇晃。风中飘着淡淡的香气。花动如海,香飘似涛。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一望无际的金黄。一片粲然,映日接天。

    界南山顶站着一个白胖的老头,他的头顶已然秃尽,他的大腹虽也便便,但他通红的脸颊和清亮的眼像是孩子。他握着一根绿色的烟斗,悠悠地在这青苍山巅迎风而立。

    天空中滑下一点金色流光。落向老者。老者伸出手,握拳,闭目。

    老头手中的金光一闪,然后黯灭飘散。

    他睁开眼,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按向烟斗。火星冒起,灰烟缭绕。他在山顶上盘膝坐下,闭口不语。一只白色的猴子在他身后,挠挠脖子,捏出一只虱子,丢进嘴里,嘎嘣嘎嘣欢快地嚼动着。

    南吴,藏剑山。

    万柄剑器斜插入土,砌成笆篱。从中留出一线羊肠曲道,蜿蜒山顶。山顶搭着一蓬低矮的茅屋,茅屋外长着一株少叶的树。

    藏剑山是剑的坟墓。

    树下摆着一桌,一凳。长凳旁漆黑油腻的方桌边,坐着一个干瘦的黄发老人。他起皱苍老的脸颊蒙着厚厚的黑色泥灰,裹着一身破落脏污的麻衣,坐在桌前,以手扶颈,靠桌小憩。

    山下万柄剑器在晨光下寒芒闪动,在狭窄崎岖的小道上投下万缕犀明辉耀的光束。如林沉寂,如湖静默。小山四周,无鸟,无虫,无兽。

    万缕剑光如万方碑刻,剑墓死地,一黄发麻衣老叟,倚桌而眠。

    一点金光从云端落下慢慢落向黄发老人的肩头,老人抬掌,抚过,金光飘散。

    藏剑山下,万道寒光喷薄而出,交织涌动,绞碎漫天云彩。

    老人缓缓从凳子上站起,干瘦佝偻的身体发出酸涩的响动。

    他睁眼。浑浊的眼中一道白芒划过。

    万柄剑器腾空而起,绕山而飞,宛如一条昂首挥爪的金铁天龙。

    北燕,浮空山。

    我常说慈悲,不是你看到人的刀上有血,你便劝他放下屠刀;你看到人倒毙在地,你便忧伤黯然流泪。

    经堂的讲坛上坐着一个身披袈裟、面色悲苦的中年和尚,他手上拈着沉香木念珠,面容愁郁,话语荡在一片密集的诵经梵唱中。

    经堂里的香火日日夜夜飘着,高大的佛像被熏烤得发黑。佛龛边角处金色的烤漆脱落,露出里面粗糙暗哑的泥胚。

    我常说慈悲,是你看到人的刀上有血,你须教会他刀的戒律;你看到人倒毙在路边,你须掘墓立碑,诵经超度。

    经堂中规规矩矩地坐着大小和尚若干,他们整整齐齐地弯腰,恭恭敬敬地合什双掌。

    谨闻教诲。

    佛堂里的塑像日日夜夜被缭绕的烟火笼罩着,四周飞扬的经幡下是僧众叩首祈祷的诵唱。塑像外面金色的锡箔开裂,露出黄色的泥胎,被香火熏烤得发黑。

    身披袈裟、面色悲苦的中年和尚摇摇头,手指拈动念珠,经堂里响起“咚——咚——”的木鱼敲击声。他盘腿闭目,面色愁苦。

    你们听了,你们悟不到。

    经堂里规规矩矩坐着的若干和尚用眼角余光惶急地扫视彼此,他们坐直身子,又纷纷忐忑地弯腰拜倒下去。

    ——弟子愚笨。

    僧衣“刷刷——”晃动,地上排开一列一列光亮的头皮。大小和尚额头贴地,双手合什。

    很恭敬,很整齐。

    从经堂外飞入一粒金色的光点,落在中年和尚手中。中年和尚握掌,金光四散。他面色越发悲苦,提起身前的棒槌,高举,于木鱼上重落。

    咚。

    和尚停下拈珠的手,双掌合十,俯首低唱佛号。

    “阿弥陀佛。”

    北魏,奉天殿。

    大雪山苦寒地,一列火把插在大雪覆盖的路上。老人穿着单薄的黑衣,站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雪花在身周三丈之地悬定不动。

    老人头顶的天空有一条狭长灿烂的孔缝,正对着他的云层破开一线光明。大雪盘旋在他身旁三丈之地,分毫不得逾越。

    陡峭的雪崖,幽深的峡谷,浩荡的雪气,苍素的世界。

    大雪山苦寒地,两山谷地,万仞雪崖旁,一个老者身周三丈盘旋着苍素的雪。

    他捏碎手中金色的流光,向着幽深黑暗的深谷,低下头。

    “三火红令,好久没看到的物件。”

    他抬步,沿着雪白的山道,慢行。

    “大唐西秦,好久没听过的称呼。”

    他捻动着手指,皱纹横生的脸上,浮出些许复杂的笑意。

    “这天地间只有大修与朝堂能听闻其声知晓其意的三火红令,又要唤出多少旧友一聚?”

    老人摇着头,翻过一道陡坡,踩上一块无雪的土地。雪谷之中,一幕晴空天光万丈,从无涯无际的铅云大雪中割裂而开,打破云天,仿佛仙境。

    “经卷十三,六国相印,纵士无双,陆地仙人。这立春之日,有大惊怖。”

    一片庞大古朴的殿阁矗立谷中,高耸的穹顶直入天宇,为首的大殿门前有一座乌黑的石场,石场旁立着一块白玉的碑。无数人匍匐跪拜、诵经唱法。他们穿着绣着金色火焰纹路的黑袍,头抵地、肢裹泥,身体凝然不动,匍匐跪倒在玉碑旁,仿佛无数沉眠的虫豸。

    白玉碑立于石场中央,默峙苍穹,高不知几千丈重不知几万斤。上有二字。奉天。

    老人抚掌,耸肩,长长呼出一口气。

    “苏仪啊。苏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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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火红令。苏仪所制,其数不详。滴血即认主,可开万里传音之阵,互通消息。道德之上大修能闻此声,六国都城皆有阵法可接此讯。已然沉寂三十年,不复当年日传谕令千万、飞流光数百之盛景。

    然而今日,数十飞光带起无数陈年旧事、惊涛骇浪,划破天宇,惊醒天下。

    长安的大雁塔上站着红衣的男人,他站在塔尖,云层在他身边三丈之地旋转,阳光从他的头顶照落。他红色的长袍悬浮在云流中,仿佛一面飘散的血旗。

    界南山顶坐着秃顶童颜的老人,碧绿色的烟斗横在他的膝上,白色的猿猴蹲在他的肩头。他银白的头发飞扬在白风里,身影被湿重的雾气淹没。

    藏剑山上立着黄发麻衣的老人,缓身而起,抬头向天。万道寒光喷薄而出,交织涌动,绞碎漫天云彩。万柄剑器腾空而起,绕山而飞,宛如一条金铁天龙。

    浮空山寺庙经堂,大和尚合掌,诵佛。沙弥躬身,叩首。佛像被缭绕的烟火笼罩着,四周飞扬的经幡下是僧众叩首祈祷的诵唱。塑像外面金色的锡箔开裂,露出黄色的泥胎,被香火熏烤得发黑。

    大雪山奉天殿前,黑衣老人抚掌而叹。殿前石场白云碑高矗,无数人影下拜颂唱。

    唐历一百三十年,迎仙三十年腊月十六,立春。数十飞光落入诸土,一道传音撼动世间。

    大唐西秦急报,苏仪现世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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