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还是那座山，还是那条河，还是那座孤伶伶的坟！

    还是，那个伤心欲绝的女子，在此已经整整跪了两个时辰，眼圈浮肿，神采无踪。

    海兰朵不曾告诉爹，也不曾告诉兄长，独自一人雇了轿子来到了普陀山脚下，看望长眠不醒的母亲。

    她要走了，此一别，不知再见何期，今日，她对母亲说了好多心里话，说到泪水都流干，说到心痛的无法呼吸……

    多少次梦里都渴望相见的母亲，却只成了这青山绿水间一堆静默苍凉的黄土，今日别过，就连这堆黄土，都将再也看不到，这叫一颗脆弱的心，如何去承受？

    或许是母亲依依不舍吧，那堆刚刚烧过的纸灰，竟然在瞬间随着山风盘旋而起，一次次扑打在海兰朵的脸上，她挥手相隔，可它们依然倔强地迷离着她的视线。

    娘，是您不想让女儿回草原吗？还是，您在叮咛女儿要一路顺风，要和那个曾经将女儿世界里的孤独、伤心都带走了的男孩一起好好过日子？

    娘，女儿走后，您若想念我，就请将您的思念托付给朝阳，托付给明月，看到那灿烂的阳光，看到那皎洁的月色，女儿便可知道，是娘从遥远的天堂在将女儿一声声问候……

    娘，女儿明日就要起程回准格尔，女儿捧起你坟头的一把黄土久久贴在脸颊之上，感觉着你的气息，好温暖！

    女儿撕下裙裳的一角，将这捧黄土层层包裹，然后，装在最贴心的位置，就如同娘在女儿身旁一样，女儿再也不会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了……

    起身，才感觉到原来双腿是那般疼痛无力，差点又跌倒，但海兰多终究还是咬牙站了起来。

    她说，海兰朵，前方还有更漫长的路要走……

    是的，前方还有更漫长的路要走，所以，博穆博果尔，我唯一的儿子，绝不可因为一个草原上的小女子海兰朵而倒下。

    当海兰朵刚刚迈上轿子将要回城的那一刻，德妃娘娘娜木钟也刚刚放下手中为襄亲王喂过药的碗，然后看着再度昏然不醒的儿子，这般独自言语。

    纵然再是万千不舍，钟情的女子终将不顾自己悲伤的泪眼而转身离去，对于襄亲王而言，其痛何止锥心刺骨？

    内心所有的精神支撑，瞬间轰然倒塌，宛若泰山的崩裂，摧毁着一切！

    刀光剑影中，他来去自如，何曾有过半点畏惧之色，只因，他是大清王朝所向披靡的战神博穆博果尔。可如今，当那个惊鸿一瞥的女子在他的天空里来了又去，他却如此轻易地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的勇气。

    恍恍惚惚的昏睡中，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海兰朵在为他整整一夜的抚琴之后，便将永远的离去。他只感觉到，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无比神秘奇幻的全新世界，那里烟雾缭绕，江山秀美，人人都在相欢恩爱，唯有自己孤苦伶仃地站在悬崖之上，随时都有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这是死掉了？还是，得到了涅槃重生？

    他想要努力的将内心的质疑大声喊出来，但每次拼到精疲力竭，却依然发不出任何清晰的语言，只留下焦急的喑哑……

    他想翻个身，可是浑身毫无力气，只能一次次做着无谓的挣扎。

    他想喝口水，可是干裂的嘴唇只能一次次徒然闭合，就连一个“水”字都表达不出。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想法让我的博穆博果尔醒过来，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一个海兰朵给毁了。

    襄亲王此番模样，等同凌迟，一寸寸碎着德妃的心，她的泪已经流干了，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她无比爱怜地看着昏睡的儿子，嘴里不停地喃喃着。

    我儿是大清开国皇帝的胞弟，是守护大清江山社稷的中流砥柱，我儿岂能因为一个已经心里只装着别人的、微不足道的海兰朵而伤心难过、而失去一生的幸福？

    我儿，定会娶一个比她强千倍万倍的女子为妻，我儿，定会重新找回从前的自己：英姿飒爽、轩昂俊朗！

    博穆博果尔，你等着，额娘这就进宫去见皇上，让他做媒，将天下最能配的上你的女子赐婚于你，让你开心、让你快乐！

    用那双浸润了沉甸甸的母爱的手，德妃轻轻为儿子盖好了被子，然后起身唤着：红叶，随我进宫……

    红叶，一直站在德妃的身后，透过泪滴洒在少主人身上的目光里，全是心疼。

    少主人，您可一定要醒过来，您不知道，您这个样子，红叶有多么担心，红叶有多么难过。红叶在王府七年了，一直都是快乐着您的快乐，痛苦着您的痛苦。红叶喜欢您，可红叶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红叶不敢想别的，只求一生不嫁，就这样永远在您的身边，为您端茶倒水，为您洗衣做饭，看您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红叶就算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少主人，您有了自己钟情的女人，红叶心里虽然也是酸酸的，但更是高兴的，可是没有想到，为了她，您却饱受这么多痛苦折磨，红叶恨透了那个叫海兰朵的女人……

    德妃一声轻唤，让红叶从发愣中回过神来，她忙应声：是，娘娘！

    在红叶搀扶下，德妃拖着沉重而又晃荡的身子向屋外而去。

    但刚跨出门槛，便听到了催公公阴阳怪异的声音：皇上驾到！

    人随声到，福临瞬间已在近前。

    德妃正欲行礼，福临忙躬身：福临给母妃请安！

    红叶也同时跪拜：奴婢恭迎圣驾，皇上吉祥！

    福临让红叶平身，不等德妃开口，便极为迫切地向她问起襄亲王的病情：母妃，儿臣听闻十一弟卧病不起，心急如焚，故此前来一探究竟，不知十一弟可曾好些？

    福临这一问，倒是让德妃一下子再度悲从中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顾连声低泣。

    红叶见状，忙对福临示意：皇上，王爷就在屋里，您还是先去看看吧！

    见德妃和红叶这般表情，福临自知情况不妙，忙迈开大步进得襄亲王寝室之内。

    一步并作两步跃至床前，看到自己平日里最疼爱的十一弟此刻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嘴唇干涩、面色惨白，汗珠一颗颗从额头滚落，福临霎那间像一个娇弱的孩子，半跪着紧紧拉住弟弟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哽咽不止：

    十一弟，皇兄来看你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十一弟，当皇兄听到你病倒的消息，不知道有多么担心，恨不能有一双翅膀，瞬间就赶到你身旁……

    十一弟，你能听得到皇兄的声音吗？你快醒过来呀，醒过来告诉皇兄你为何会成这个样子……

    福临一直说，一国之君的泪绝不可轻易流淌，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眶却早已湿润。

    他想起那时他的十一弟才刚刚学会爬来爬去，自己总是拿着各种各样的玩具摆在他前面不远处，然后拍着双手鼓励他来取，可是当他好不容易才爬到玩具跟前微笑着要伸手的时候，他便快速将它们又挪得更远了一些，于是他又开始向着目标爬去，但又一次失败，这时，他气得将一双小手在空中胡乱挥动，气得哇哇直哭，而他，却在哈哈地笑……

    他想起十一弟稍大一些的时候，每当有了什么好吃的，十一弟总是将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一口气跑到他跟前，用稚嫩的声音对他说：皇兄，瞧我又给你带好东西来了，赶紧吃，不要让其他兄弟姐妹们发现了……那时，吃着他用胖乎乎的小手递给自己的东西，他是多么为有这么一个偏心于自己的小弟而幸福不已……

    他想起再大一些的时候，他问起十一弟将来的理想是什么，他以一个小小的男子汉的姿态对他说：博穆博果尔长大了要做一名天下无敌的大将军，手持□□，身骑大马，为福临皇兄平息战乱，让他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皇帝，让每一个大清的子民都不再有流离之苦……那时，他吃惊于十一弟才这么小小的年纪却就有如此雄心壮志，他更为十一弟心中将自己这个皇兄看得那么重而甜蜜地欣慰着。

    就是在因为没有拿到那些玩具的哭声中，就是在将一大把好吃的给了自己最爱的皇兄的憨笑里，就是在长大要做一名所向披靡的大将军的豪言壮语里，博穆博果尔，自己那个可亲可爱的十一弟弟一天天长大了，从幼年到童年，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又步入一个小青年的行列！

    天下初定，战事频起。十一弟一杆银枪、一张强弓、一骑大马，由北向南，从大漠到平原，将多少滚滚狼烟散去，使多少荒芜了的土地有了生机，让多少漂泊的黎民百姓不再食不果腹！

    一个泱泱大清国如同旭日般的徐徐升起，十一弟，功不可没！

    十一弟，在皇后苏媚儿让皇兄备受煎熬的日子里，提起江南平叛时得来的陈年佳酿约皇兄去郊外大山之巅把酒临风，想为皇兄一扫心中烦闷，却不想中途云雨大作，一数米身长的大蟒凌空而来，一口咬在皇兄脚踝之上，然后又凌空而去。皇兄脸色铁青，危在旦夕，十一弟毅然趴在皇兄身前，为他一口口吮吸毒血。皇兄得救，十一弟却昏迷数日，险些命丧……那时，情景就如同今日，福临守在弟弟的身边，也是紧紧拉住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颊，在泪光中对他说：十一弟，没有你，皇兄早已不在，皇兄在此发誓，如若你能醒过来，皇兄所有一切，你俱都可以任意拿走，包括皇位……

    整整七日的守候，当十一弟终于恢复了神智时的一番话，让福临更加懂得何为兄弟情深：皇兄，只要你在，为弟便可放心。为弟可以死，但皇兄绝不可以受半点伤害，因为天下失去博穆博果尔依然还是天下，但如失去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爱新觉罗福临，就不再是天下……我与皇兄血脉相连，救皇兄义不容辞，所以皇兄万不可再提报答之言……

    是的，皇兄不会再提及报答的只言片语，皇兄只是在心里默然一字一句：普天之下，谁若负朕十一弟，朕便负谁九族！

    往事像是一场雨，在记忆里纷纷飞飞，和福临忍不住留下的清泪交织一起，丝丝疼痛！

    十一弟，你醒醒，好吗？

    十一弟，皇兄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你怎么能够听得见？

    福临擦了擦眼泪，回头问德妃：太医如何说？

    德妃沉重地说：就连纳兰禾都是束手无策了，其实，这病也非是药物能医得了的。

    福临疑惑：为何？

    德妃：他这都是因为一个女人啊……

    福临：女人？

    德妃叹息：对，是女人，一个叫做海兰朵的草原女人……博穆博果尔就是因为对她一见钟情，便非要娶她做王妃，可是呀，人家心里早已装满了别的男人了……于是，他就成了这个样子……皇上，这可如何是好？

    福临冥思状：母妃不可心忧，若果真是因为那个叫什么海兰朵的蒙古女子，十一弟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

    是的，德妃、红叶，还有你福临，都祈祷着你们最亲最爱的博穆博果尔快乐地生活，但愿你以君王的力量让那个偷走了你的十一弟之心的女人回到他的身边，让他从昏迷中苏醒，让他用红红的轿子将她迎到自己只有十九岁的短暂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