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信物

    这一夜，关琳陷入了悠长的梦境，这梦境，把她带回了许多年前的时光里。梦中的唐辰，清晰的脸庞，熟悉的话语，比关琳平日里努力保存的记忆都要鲜活。

    那是夏天里最热的一天，暑假过去了一半，眼见日头偏西，关琳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小院的大枣树下干活。十三岁的关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有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白皙的皮肤，娇嫩的脸庞，一双大眼睛如清泉般清澈明亮，风起的时候，长发随风飘逸。在僻静的小山村，如此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子是难得一见的。

    十几年前，关琳在g市的医院里刚出生没几天，便被爸爸送回了老家，从此跟着半瞎半聋的奶奶一起生活。

    据奶奶说，那时候爸爸关振武刚去g市没两年，和妈妈谢丽一起创业，做建筑建材生产批发生意，平日里俩人都很忙。考虑到以后一边忙于生意，一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有些吃不消，所以爸爸就把大女儿关琳送回了老家，而妹妹关雪则留在了爸爸妈妈身边。关振武一年回村里一、两次，看望母亲和女儿关琳，每次回来，都给母亲和关琳带很多的好东西。关琳所有漂亮衣服、鞋子，还有各种有趣的书，都是关振武从g市带回来的。可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关琳对关振武的生分。

    对长到十三岁的关琳来说，关振武更像是一个远方亲戚，很久来一次，来了马上就走。在关琳幼小、敏感的直觉里，总觉得这个来探访的人，不是自己的亲爸爸。亲爸妈是什么样子的呢？在关琳有限的想象里，真正的爸爸妈妈应该是住在隔壁的夏峰爸妈那个样子。

    夏峰是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他的妈妈关珠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好阿姨，娇小的身材，说话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关珠阿姨很疼夏峰，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她都会给夏峰留着；夏峰生病的时候，关珠阿姨每次都守在他的床前，时不时地用自己的脸蛋去贴着夏峰的额头，试试夏峰有没发烧；夏峰调皮捣蛋闯祸的时候，关珠阿姨也会训夏峰，可是，虽然她嘴里训着夏峰，看夏峰的眼神，却还是暖暖的。

    这样暖暖的眼神，关琳从关珠阿姨和夏峰爸爸夏东眼里见到过，却从未从关振武爸爸的眼里看到过。

    所以，关琳想起爸爸妈妈的时候，心里总是很受伤。关琳特别羡慕夏峰这个捣蛋鬼，尽管关珠阿姨经常因为这小家伙玩篮球弄脏衣服而训斥他，她还是羡慕他。

    因为她连爸爸妈妈的训斥都很难得到！

    关珠阿姨对关琳非常的好，她特意为夏峰准备的好吃的，从来都没落下关琳的那份，关琳从小到大梳过的那些漂亮的小辫，都是出自关珠阿姨之手。关琳喜欢去关珠阿姨家玩，她觉得，关珠阿姨才像是自己的妈妈。

    一次，关琳帮关珠阿姨择菜，看到她手上戴着一个用红绳编成的手链，鲜红的颜色，衬得关珠阿姨白皙的手臂更加好看，关琳很喜欢，半撒娇半央求的对她说：“阿姨，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手链，您给我编一个吧！”

    关珠抿嘴笑，慈爱地看着关琳，“傻孩子，这是姑娘家送给喜欢的男孩子的信物，等你长大了，自己编去。”

    关琳从关珠阿姨那里要来红绳线，试着编手链，笨手笨脚好不容易编出一个，却远远不如关珠阿姨手上那只好看，只好重新编，一连编了好几次，手终于巧了。关琳望着手里精致的手链，嘴角弯起一道漂亮的弧线，风起了，少女关琳长发随风飘逸，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小院的大枣树下，眼神怔怔地望着村口的方向，心里藏着一个甜甜的秘密。

    今天是唐辰放暑假回家的日子，十八岁的唐辰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忧郁的气质，这样的忧郁气质让处于爱做梦年龄的关琳着迷。

    一阵汽笛声传来，关琳循声望去，一辆高档轿车驶进了村子。在这偏僻的山村，面包车都是很少见的，突然见着小轿车，村里的孩子们都挺好奇。

    汽车停在了小院门口。关琳走出院门，恰好看到唐辰从车里走出来。唐辰看到关琳，忧郁的眉宇间露出些喜悦的神色。

    关琳喜出望外，正要走过去帮唐辰拿包，却看到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俏丽女孩。

    “关琳，这是关雪妹妹！”唐辰兴冲冲地给关琳介绍。

    关琳和关雪都相互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传说中的关雪，那个生活在爸妈身边备受宠爱的妹妹，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关琳的眼帘里。这对双胞胎姐妹长得一点都不相像，生长在奶奶身边的关琳，全身透着健康、活泼的气息，而关琳则身形瘦弱，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看了惹人怜惜。

    最后下车的关振武卸下关雪背上的小背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小女儿，示意她在陌生的人群里勇敢面对，随后牵着她的手穿过人群，一边跟乡亲们打招呼，一边进小院。

    这小小的举动，当然没能逃过关琳的双眼。好吧，关琳承认，自己心里羡慕嫉妒恨。

    关振武走过门口的时候，看到关琳，对她点了点头。关琳也客套地点头算是回应，对这个爸爸格外的生分。

    唐辰刚回来，就被一堆男孩子缠住了。

    “辰哥哥，带我们游泳去呗，你都好久没带我们去了......”夏峰噘着小嘴撒娇，拽着唐辰的衣袖不放手。

    唐辰无奈地看了一眼关琳，说道：“哥还得帮你姐干活呢，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哥哥和姐姐都得帮奶奶做饭了。”

    夏峰不依，又朝着关琳撒娇，“琳姐姐，就让辰哥跟我们玩会吧，好姐姐.......”关琳最受不了他这样了，只好对唐辰说：“去吧，不从了这混世魔王，一会他又得上关珠阿姨那里哭鼻子了！”

    “耶——”一群男孩子齐声欢呼，拥着唐辰就往外走。

    “等等！”关琳想起准备送他的礼物，叫住了唐辰，将刚刚编好的红绳手链往唐辰手上戴。

    唐辰有些不好意思，缩了缩手，见关琳一副认真的模样，只好乖乖就范。

    关于红绳链的传说，他了解么？关琳悄悄看了一眼唐辰，在他深邃的眉宇间，没有找到答案。

    谁都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夏峰，他扬起圆嘟嘟的小脸，把唐辰和关琳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琳姐姐......”夏峰噘着小嘴，不服气的样子，“我的呢？！”

    “嗯？”关琳猛然发现自己的窘态被人注意，脸刷地红了，不解地问，“什么？”

    “我的红绳手链呢，为什么只有辰哥哥有，我没有，姐姐你没给我准备么？”夏峰的小脸涨得通红，关琳平常总是宠着他，所以，关琳姐姐的礼物，怎么可以没有小夏峰的一份呢？

    关琳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夏峰，夏峰不依不饶，见关琳还没答应，索性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给你做一个行了吧？”关琳无奈，只好应允他。

    本来夏峰也是仗着关琳的心软的性子，拿哭吓唬她的，这会关琳松了口，他立马换了笑脸。

    “帮我跟关雪说一声，我玩会就回来，”唐辰叮嘱关琳。

    他倒是知道惦记第一次来的妹妹，关琳想到这点，心里酸酸的。

    唐辰也是爸爸关振武送回奶奶家养大的孩子。

    据奶奶讲，唐辰的爸爸唐浩和关振武是生死战友。年轻的时候，同村的关振武和唐浩一起应征入伍，在执行一次绝密任务中，唐浩为关振武挡了一枪，临死前托付关振武照顾妻儿。

    唐浩的妻子关华，是跟关振武一起长大的同姓妹妹，论辈分，关华该叫关振武叔叔，俩人年龄却相仿，感情从小就很好。唐浩死后，关振武和妻子谢丽尽心尽力照顾唐辰和怀着孕的关华，却没想到关华在生二胎的时候，出现了罕见的妇产科疾病“羊水栓塞”，死在了产床上。

    在留守老家，父爱母爱缺失的成长岁月里，唐辰，是关琳最亲的依靠，有唐辰，关琳的心里幸福满满的。

    关琳正独自想着心事，听到了爸爸的叫声。

    “阿琳，阿雪要找唐辰玩去，你带她一起去，玩够了就回来，爸带你们出去吃饭。”关振武手抚在关雪瘦弱的肩上，边说边走向关琳。

    “把妹妹照顾好了！”他叮嘱她。

    同一天出生的姐妹，柔弱的关雪总是得到最多的关爱。关琳一直都是最让大家放心的一个，扔到狼群里，大家也认为她可以茁壮成长的一个。

    “姐，”关雪怯怯地上前，苍白的脸上显出少有的血色，眼神里期待满满，“能带我去么？”

    “当然可以！”对这样一个妹妹，关琳竟也没了拒绝的勇气。

    关琳和关雪到水库大坝上的时候，看到一群的孩子在浅水区嬉戏，却没看见唐辰的影子。关琳安顿关雪在岸上坐下，独自跑向了深水区，刚好看到唐辰戴着红绳手链的手臂在水里挣扎，翻腾了几下，沉了下去。

    关琳情急之下掏出脖子上的口哨，使劲吹着，夏峰和其他的孩子听到哨声，吃惊地看向关琳。

    关琳指着唐辰落水的地方，哭道：“辰哥哥......辰哥哥出事了！”

    一帮孩子水性都极好，一会的功夫就把唐辰救上了岸。

    唐辰看着心有余悸、一脸泪痕的关琳，笑着揉揉她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说道：“胆小鬼，今天你救了哥一命，哥要好好报答你.......哥帮你实现三个愿望吧!”

    “真的？！”她满心欢喜。

    “当然！”他心意满满，信誓旦旦。

    “那，第一个愿望，帮我把学习搞好，我要跟你上同一所大学！”关琳说完，看着唐辰，期待他的答案。

    “好！”他满口答应，看到从她身后走过来的关雪，眼里的神采渐渐温柔起来。

    “我没事......你也来了啊......”看关雪关切的眼神里泪光闪闪，他于心不忍，强打起精神坐起来。

    关雪嗔怒，娇声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唐辰憨憨地笑着，小心哄着关雪，“以后不敢了！”

    俩人交流的眼神，暖暖的默契里，带着别样的光彩......关琳也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这样的神情和情愫格外敏感，她为自己的发现懊恼，紧紧咬着嘴唇。再看唐辰，他手臂上的红绳手链不见了！

    关琳黯然神伤。跟着唐辰身后，一言不发回了家。

    一路上，唐辰走在关雪旁边，俩人挨得很近，关雪一个趔趄撞在唐辰胳膊上，唐辰赶紧扶住了她，又迅速地躲开，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走在身后的关琳咬破了嘴唇，流出了腥红的血渍，关琳忍住了，没让眼泪流出来。

    夏峰看关琳不高兴的样子，凑上来牵着她的手一直到家门口才放手。

    “琳姐姐，有人欺负你了么？我帮你揍他！”夏峰肉嘟嘟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关琳摇了摇头，不说话。

    关振武见孩子们都回来了，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奶奶、关珠阿姨。

    仨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关珠阿姨和奶奶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关琳一向敏感心细，看到他们这样，就知道大人间一定有秘密，这个秘密，连关珠阿姨都特意掩饰，不愿意让自己知道。

    关振武带着大家去县里的酒店吃饭。

    明月楼是黄安县里最好的饭店，也只有关振武回来的时候，关琳和唐辰才有机会来这里。关振武选了一个包间，便让唐辰领着关琳、夏峰和关雪去一楼展台选菜。选完菜，夏峰对橱窗里的大甲鱼恋恋不舍，拉着唐辰看甲鱼游泳，走在前面的关琳朝关雪挥了挥手，示意关雪催俩男孩上楼。

    关雪轻轻拉了拉唐辰的衣袖，又指了指站在楼梯上的关琳，说：“走吗，辰哥哥？”

    唐辰摇了摇头，看着关雪轻声说：“没事，她先上去陪奶奶，我们再玩会。”

    关琳只好独自上去，走几步回头，正好看到关雪挽上唐辰的胳膊看橱窗，瘦弱的身体倚在了唐辰身上，唐辰愣了愣，却没有躲闪。

    关琳转身离去，鼻子发酸，眼睛里有了雾气，身后的一切，仿佛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走到“紫气东来”包间门口，关琳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关琳正要敲门的手放了下来。

    “都是我造的孽啊......”奶奶的声音里夹着懊悔。

    “妈，别说了......”关振武声音低沉，抑郁的情绪让门外的关琳心里跟着纠结起来。

    “武哥，婶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俩也不要再自责了......要怪，就怪我姐命不好，爱上武哥这么好的人，却是有缘无分......”关珠阿姨的声音。

    “关华这辈子，毁在我的手里了，我怎么能不自责......这些年，我想起她，心里就痛得受不了......”关振武，一个五大三粗、在人前顶天立地的男人，此刻“呜呜呜”地哭出了声，“唐辰这些年，放在老家，我也没能照顾上......”

    “当初要是我不拦着你和关华的婚事，也不至于成今天这个样子，儿啊，娘对不起你啊！”奶奶的声音。

    关琳惊得后退几步，心突突突跳个不停。楼下，夏峰的嬉闹声越来越近，关琳镇了镇神，朝着楼下喊道：“辰哥哥，让阿峰上来吧！”屋里的哭泣声顿时没了。

    夏峰听到关琳的话，抢先几步跑上来了，“嘻嘻，琳姐陪我玩，我就不调皮！”

    关琳嗔怒，伸手帮他把卷起的领口整好，夏峰身后，唐辰陪着关雪慢慢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