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黄昏序幕

    五人平躺在地上，做短暂休整。
    风险暂时解除，可算能稍微喘口气。
    另外四人的智脑核心还在快速修复中，郑峰选择接通庞克特的中距离通讯，让专业人士来隔空操作，以快速恢复装备性能与行动力。
    在极高强度的思维调动后，郑峰的心又重新安静下来。
    他依然在消化自己之前的“所见”与“所得”。
    那些零零散散的“别人的记忆”已经深深刻进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记忆正如串糖葫芦般一串一串地连起来。
    但现在郑峰心里没空去想这些。
    他目光略显呆滞地看着由甲虫的眼睛投影进来的深蓝星空。
    他终于接受了现实。
    父亲和母亲已经牺牲，这无法改变。
    在所有科学理论的核心处，都明确指出时间倒流是不可能的事。
    或者说，即便真能逆转岁月，谁又会知道在时空悖论的牵动下，事情会走向哪一步呢？
    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多，但至少已经得到了弥足珍贵的记忆，比起很多从未见过父母的合成人来说，已经足够幸运，不必再苛求命运，奢望更多了。
    郑峰又不自觉地回忆起不久前父亲带着自己观摩Z星三月战时说过的那些话。
    “当你明白这个意义时，就应该知道，为了更好地取胜，为了在将来的战争中死更少的人，哪怕看起来再不合理的事情，都有其必然性和价值。哪怕这决策的本质是赌博，可只要能一本万利，怎么都值得。”
    当时他其实似懂非懂。
    现在他渐渐清晰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打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人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当初那么弱的自己能进入第一先锋学院，并且总会不断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同学，最该被淘汰的自己却成了定海神针。
    后来，为了配合自己糟糕的文化水平，甚至整出了个差生云集的飞虎队。
    虽然事实证明飞虎队员们并非真是无药可救的差生，反倒各擅胜场，但也不能否定众人曾被末位淘汰的事实。
    少年时，郑峰不懂。
    后来他学会了懂装不懂。
    但现在他全懂了。
    但他不认为父母的死是自己人的阴谋。
    因为人类并不能左右复眼者的决策。
    骺族进化体突然出现，并全灭第一特战军，并不受人类的控制。
    竞赛场地刚刚好是骺族星，也是巧合。
    无数人在等着自己站出来做点什么，但不可能有人会想到改变命运的契机会来得如此唐突。所以，既然这是命运，那就接受，然后再把这名叫命运的家伙狠狠揍一顿。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就在这里干，看看我究竟能干到哪一步。
    “队长，你怎么样了？”
    正在郑峰出神思考问题时，旁边传来马塔的声音。
    她的精神听起来有些萎靡。
    “没事，你们先歇着。列夫、秦武和莫瑞森正往这边来，他们带了不少能源电池。等他们到了，我们就把反重力蜈蚣的可用残骸也打包了，再立刻动身回基地。”
    郑峰吩咐一句。
    埃德加却又问：“队长，你先前说那事是真的吗？我们真能改变历史？”
    郑峰斩钉截铁地答道：“真的。”
    “可是……”
    “可是什么？”
    埃德加叹了口气，“队长你很强，真的很强。我知道我年纪小，懂得少，见识少，但我真的看过很多英雄传说，我敢发誓，你比那些历史书里记载的名字还强，强得多！但是……我们不一样。改变历史是你们这些强者的事情，我们仅仅是不想拖后腿，就已经用尽全力了。今天我们到最后一点忙也没帮上。队长你一个人同时控制五台甲虫，也比我们各自发挥时强了太多。”
    旁边又幽幽传来简·罗兰的低语：“历史总由英雄书写，而我们只是小兵。”
    李青青也跟着说道：“队长，我们确实拖你后腿了。我们太弱了。对不起。”
    听完众人的表态，郑峰沉默数秒。
    他知道这些小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
    倘若换成他自己，怕也是同样的滋味。
    马塔这时候倒是一锤定音地说道：“如果骺族星真那么重要，现在应该有很多精英战士在赶往7号星的路上吧。等他们到了，我们应该就要被换下去了。”
    “真的？别吓我。这可是全帝国最高等级的竞赛，也能半途而废的吗？”
    通讯频道里传来庞克特的惊呼。
    莫瑞森：“对啊，我们好不容易才进总决赛，这不合适吧。”
    秦武：“我们必须服从命令，大局为重。”
    很显然，小队里的其他人也在小队频道里旁听着众人的聊天。
    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郑峰并未急着答话。
    他也不太确定这事。
    毕竟牵扯到领导层的整体策略，他自觉自己说了不算。
    “别急。那毕竟是我的个人判断，至于决策层会不会也这样想，还不能确定。但我要说的是，李青青你们不用道歉。你们之前是很弱，但我也没有强到哪里去。在今天的战斗中，你们并没有拖我后腿。如果不是你们帮我争取时间，恐怕我也撑不到完全恢复行动力。”
    说着，郑峰话语一顿，“你们的确是小兵，但我也是。现在的我或许变强了些，但我的身份还是个小兵，和你们没区别。对了，你们对中国象棋有了解吗？”
    众人不知道郑峰为什么突然聊起象棋。
    李青青尴尬道：“不是很清楚，我报的课余爱好专业是围棋，听说先哲很喜欢下围棋。我希望等先哲复活了，能有机会陪他一起下棋。”
    郑峰心头莫名奇妙的咯噔一声。
    莫瑞森讽刺道：“李青青你可真会痴人说梦。先哲能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莫瑞森你给我闭嘴！”
    “别打岔！安静点！”郑峰说着。
    众人赶紧闭嘴。
    接着，郑峰将中国象棋的棋盘与基本规则分享给众人，“在象棋里，卒是最小的棋子，一次只能走一步，并且不能往回走，是炮灰中的炮灰。但如果这小卒子能一直勇往直前，躲过枪林弹雨，出现在对手的将帅身边，同样可以将死对方。”
    “在象棋比赛里，车马炮这些既有灵活机动，又能攻城拔寨的棋子要决定胜负，靠的都是机巧百变出其不意的偷袭。但唯有卒子与众不同，因为它走得慢，只能一步一步的往前拱，别人一定会注意到，一定会想尽办法来阻止小卒靠近将帅，很好防守。”
    “但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盘棋局最后都由卒来决定胜负？因为以卒取胜的棋局，拼的是势。所谓势，在于你知道对方的小兵会怎么走，但你却挡不住，拿他没办法。当对方的小兵开始冲锋时，你就大势已去，必败无疑。”
    “所以，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以为历史由英雄书写，错得彻底。有很多英雄，在斩破敌军帅位之前就是个小兵！在他刺穿敌人心脏的瞬间，他才从小兵变成了英雄！”
    “懂我意思了吗？从今往后，谁再因小兵的身份而自怨自艾，就别认我这个队长！小兵又怎样？这里就是骺族星，就是复眼者的帅位！再往前一步，就能小兵吃大王。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自卑个什么？嗯？”
    郑峰掷地有声地总结道。
    言毕，一股无形的思维量子风暴从郑峰的意识中轰然喷薄而出，在飞虎队的小队通讯频道里反复回荡。
    小队频道中，一片沉默。
    但郑峰的话却正如同闷雷般在众人脑海中不断交响。
    每一次回声，都仿佛经过了回音壁的放大，猛烈地撞击着小家伙们的心田，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众人各自心中如此想道。
    “队长说得没错。”
    “在今天之前，我们也认为甲虫不可能击败反重力蜈蚣，别人整支小队都败了。队长只得五个人，对付的还是强化型的武功，却胜了。”
    “小兵或许真的可以？”
    郑峰此时仿佛化身魔鬼，他的声音里仿佛有诡异的魔力，正狠狠地拽着队员们的信念去往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向。
    飞虎队队员们与郑峰在一起呆得太久了。
    早在进入决赛圈之前，当他们第一次开始产生强烈分歧，并爆发争执；当埃德加一次又一次违背命运公约印记要求的团结精神，肆无忌惮的指责与批评郑峰；当李青青放弃公正，毫无立场的支持郑峰时，队员们的印记本就已经逐渐松动。
    现在，正是量变引发质变之时。
    队员们的脑海中正在天人交战。
    交战的一方是印记的约束，在告诉小家伙自己，乖乖地接受安排的，等待被人替换下场。
    另一方是郑峰的话，以及各种各样的扪心自问。
    “我真的要放弃机会，甘于平庸吗？”
    “队长曾说过‘我不想在碌碌无为里变成一颗无名的尘埃卑微地降生又死去，我宁愿用自己渺小的生命试着去搏一搏看似不可能的尝试。’我也可以吗？”
    “或许我会在这里毁灭，但能死在最高的战场上，又何尝不是荣耀？”
    “可我们终究会被换掉，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好不甘心。”
    “好不情愿。”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像队长那样？”
    一个又一个这样那样的自我拷问，正狠狠地拷打着每个队员的意志，以及束缚着他们的思想的印记。
    ……
    “K3152星代表队，你们将在二十秒后抵达现场。你们的任务是与飞虎队达成战略同盟，掩护飞虎队行动。务必立即协助飞虎队进行深度伪装，等待其他小队陆续抵达。必须严防其他骺族单位盯上这一片。如果有任何意外，你们负责引开敌人，保证郑峰的安全。”
    “收到。”
    临时组建的拯救先哲行动指挥室里，周东来正有条不紊地对外下达着指令。
    贝恩斯塔和光辉特战队刚刚抵达第二云顶学院所在星球，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进入睡眠舱前的准备。
    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在贝恩斯塔抵达之前，先哲的危机都不算完全解除。
    另一边，正有一支精锐队伍正在极速赶往7号星的路上，预计将在二十分钟后抵达。
    这支队伍的确是要去把飞虎队里的其他人给换下来的。
    就在此时，周东来突然接到紧急情报。
    他一看之下，大吃一惊，白胡子直哆嗦，“这怎么可能？”
    情报显示，郑峰的飞虎队中另外二十九个人的命运公约印记正在极速瓦解，已成决堤之势，覆水难收。
    须知这些小家伙可肯定没有郑峰那样的意志力，必然扛不住印记崩塌时悍然爆发的累积情绪。
    哪怕小家伙们年仅三岁，人生阅历远没有郑峰那么多，要承受的压力强度不如郑峰，但这也不是开玩笑的。
    “让7号星第一先锋学院立刻切断这些小家伙的远程脑链，让他们在睡眠舱中苏醒，然后送往思维冻结医疗所抢救。勒令前往替换的大风特攻队加快速度，尽快重新进入睡眠舱，组成新的飞虎队。”
    “将军，来不及了。这些小混账与先前的先哲一样，利用印记崩塌时对外释放的思维风暴破坏了智脑核心里预设的防御机制，开启了绝对链接。现在不可能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把人换下来了。只有一个选择，在7号星的睡眠舱中物理毁灭这些小家伙的肉体，利用人体与意识的远程量子纠缠，让他们在骺族卫星上的意识自行消散，然后新队员才能链接过去。”
    “什么？他们扛住情绪集中爆发的精神冲击了吗？”
    “扛……也扛住了。”
    周东来面色大变，“这……这群不顾大局的小混蛋！这让我如何是好。”
    副官看着周东来，心情复杂。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元帅已经老了。
    如果是年轻时的元帅，恐怕根本不会犹豫。只要能提高先哲身边队友的战斗力，下令物理毁灭这些小家伙，元帅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但现在不同了，他年事已高，不知不觉变得温柔慈祥了许多，可拿到军阵中讲，温柔便是软弱，要误事。
    还是应该让安德烈将军，或者唐天心将军来负责此事才对。
    “打开那边的录像，让我看看这两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东来摆摆手。刚才忙着调兵遣将，他短暂的遗漏了那边的画面，没怎么关注。
    “好的。”副官点了点头。
    十余秒后周东来轻咦了一声，“不对。小家伙们好像是被郑峰带进沟里去的。等等，我想想。他更看好这些小家伙，并不想更换队友。让大风特攻队换个方向，飞虎队暂时就这样吧。”
    说完，周东来又打开一张统计表。
    在这统计表中，罗列着在接下来的十数天内将会陆续换上场的数万支队伍。
    幸存至今的十万支多一点的参赛队伍中超过70%的会被替换下场，变成由顶峰战士组成的更专业的特战队。
    还有30%的队伍会保持原样。原因多方面，要么如同K3152星代表队一般，附近并没有实力过硬的特战队，参赛者本就是那片区域里最好的战士，要么就如同由九岁天才带领的那支队伍，即便在有成年精英特战队的远航飞船上，他的队伍本身也是最强序列之一。
    按照拯救行动的规划，当这些现役军人成功替换上场的同时，都会开启绝对链接。
    现在的问题是，不换人的另外30%的少年天才少女该如何安排。
    再考虑了五秒，周东来的神情猛然变得杀伐果断，“命令所有留置的参赛选手，全员开启绝对链接！”
    “是！”
    “再通知安德烈·弗尔切克，准备在帝国军部讨论新的作战方案。我的要求是放弃云顶战区所有固定生产基地，调动全部主力舰队，进行分散式大兵团集结，然后向银心区域执行慢速推进。同时，除太阳系附近的守备部队之外，其余帝国腹地的后备兵力全员以最快速度在各大远程星门处完成集结，以最高频率通过天洞星门赶往前线战场。只要我们能在骺族星取得突破进展，就即刻全速前进，向银心发动总攻势。”
    “什么？不等3019年了？不等先哲完全觉醒了？”
    “等不了了！现在我们没得选！立刻通知出去！必须尽快召开会议！”
    “是！”
    副官走后，周东来回到独自一人，他再扫了扫名单，牙帮紧咬。
    那个能与虚无历史中的先哲一争高下的天才少年的性命也给赌进去了。
    成败在此一举。
    这场原本并不会掀起太大波澜的第三战线军事竞赛，终于完成质变，成了一场提前展开的大决战级别的特种行动，并进一步升华为人类与复眼者全面总决战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