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陷空山

    且说唐僧的病，没来由的便觉得神志不坚，心灰意冷，悟空上前劝慰，不管真的假的，倒是让唐僧心中好受了一些，唐僧道：“我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哪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悟空道：“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悟空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忽见那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悟空不由得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众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众僧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众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计较什么食用！”悟空道：“既不计较，你却为什么啼哭？”众僧道；“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得钟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鞋，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故此，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恙，不敢传说，忍不住泪珠偷垂也。”
    悟空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妨仁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却有好些儿不便处。”悟空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那众僧道：“直不相瞒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众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一心念经，手无缚鸡之力，身无担担之能，你若前去，我等帮不得你，反倒激怒了妖怪，叫他吃了我等，岂不是不便。”
    悟空闻得众和尚说出这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你这众和尚好呆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众僧轻轻的答道：“实不晓得。”行悟空道：“我昔日里大闹天宫，入地府，走龙宫，十万天兵不是我的对手，这一个山间的妖怪实不放在我的眼里。”众僧听着，暗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个诺诺连声。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语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贻累你师父，不当稳便。”悟空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掇起钵盏，着上凉水，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叫声：“师父，吃凉水哩。”
    唐僧正当烦渴之时，听见悟空回来，便抬起头来，捧着水，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悟空见唐僧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心气旺盛，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么？”唐僧道：“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悟空连声高高叫道：“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饭，捍面，烙饼，蒸馍馍，做粉汤，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悟空、沙僧止用了一席，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点起灯来，众僧各散。
    唐僧道：“我们今住几日了？”悟空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头。”唐僧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悟空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罢。”唐僧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悟空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唐僧惊道：“又捉什么妖精？”悟空道：“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惊道：“难道是那女妖怪吃人了不成？”悟空笑道：“师父，你怎么有未卜先知只能，当初你叫我救那女子，怎么现在又怀疑她是妖怪了。”唐僧道：“你既然早就知道她是妖怪，怎么还不好生看着她，叫他害了别人。”悟空道：“我老孙好歹也是齐天大圣，保你西天取经也就罢了，他们这些和尚都是些凡夫俗子，我凭什么去保他。”唐僧道：“难道那怕了妖怪，自认手段不如她不成？”悟空道：“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唐僧扯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既然这妖怪作恶，你就去把她拿下去吧！”悟空道：“正是如此，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唐僧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你快去拿她吧，只但用心仔细些，这妖怪魅惑之功厉害，千万小心。”悟空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边撞钟。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陈风响。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射香熏，环珮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
    悟空早看见这女子左右黑气笼罩，知是妖怪，仗着自己金刚不坏之身，也不管他，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什么经？”悟空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悟空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悟空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子道：“你会相面？”悟空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红杏出墙，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赶逐，不因红杏出墙，只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
    女子说完，便用起了魅惑之功，想这功法，能够侵入唐僧元神金身，自也能迷倒他人，可是这妖怪却不知悟空乃是天生石猴，更被准提打入一颗佛心，稳妥磐石，岂是这妖怪能够魅惑的了，所以悟空神志清明，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遇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悟空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
    再看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悟空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悟空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悟空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悟空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象，抡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
    那怪倒也吃了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再抬眼一看，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孙悟空。好妖怪，果然有些本事，见是大圣，他也不惧他，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皪皪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悟空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毕竟那孙大圣乃是石头的身子，打斗几十个回合，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抽身便走。悟空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等悟空赶到紧急之时，妖精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径撞到方丈里，把唐僧摄将去云头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悟空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悟空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什么。悟空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悟空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悟空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三众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那里去？”悟空笑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众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那里去寻？”悟空道：“有处寻他。”众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干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你这里来耍子。”悟空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众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悟空闻听，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着八戒、沙僧牵青牛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悟空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人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三人急急到于林内。
    悟空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理着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悟空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啊！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悟空不管八戒，只问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