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主教

    她又一次梦到了泰穆丝。
    一般来说，没见过的人总是应该以模糊的形象出现在梦中的。但洛蒂梦里的泰穆丝，总是无比清晰，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得令她发抖、打颤。她看见泰穆丝追赶母亲，母亲手脚并用地奔跑。小小妖魔怎么可能跑得过神明呢？她看到泰穆丝的手一接触到母亲的背，支撑那背部的脊柱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弯曲变形。她看到泰穆丝的手拂过母亲的头发，那蜜棕色的光亮长发从她触碰的地方开始一寸寸地干枯泛白。她看到泰穆丝的手一接触到母亲的脸，那张本有着成熟魅魔妩媚风韵的面庞瞬间爬满时间的凿刻。
    她吓醒了，自母亲去世后第57次被这个梦吓醒。
    洛蒂从有记忆起就知道有泰穆丝这么一个女神。
    泰穆丝女神是帕罗迪亚帝国的官方宗教信仰。整个王城有大大小小几十个教堂，数千名神职人员侍奉他们伟大的泰穆丝女神脚下。
    塑造神像是一等一的大事儿，人类最好的工匠塑的泰穆丝雕像，完美地刻画了她的眉眼，但那柔情、高贵、圣洁的气质，却令洛蒂嗤笑出声。
    隔着铁栏杆，她对着那人手中握着的神像啐了一口。这行为马上激怒了隔壁的男人。他的视线从手中的神像上转落到洛蒂脸上。他没有正常人类信仰受辱时那暴怒的丑陋神情。这男人的表情过分地冷淡了。但洛蒂能看到，正和她对视的那双银色眼眸中氤氲着一潭躁动的湖水，这男人的的确确是在生气。
    洛蒂考虑了一下她现在的处境。
    她在什么地方？显然是个地牢。这潮湿凝滞的空气，这昏暗的光线，以及身边那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她倒是并不害怕尸体，比起死后的惨象，她更怕的是...梦中出现的那副光景。那不是梦。死这个结果从不可怕，可怕的永远是目睹着死的过程。
    她又打量起隔壁的男人。个子很高，有点瘦，姑且称得上是人类口中的身形修长。这男人穿的...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搞什么，是个神职。她对神职一点性趣都没，就像讨厌香菜的人类一样，神职人员散发的气味是这位挑食的魅魔最无法接受的。因为这地牢里的光线和不流动的空气，她一开始没有发现，一旦认识到不到一米外就站着一个浑身散发出令她作呕...信仰的味道的神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下子退开到最远的地方，即使站到了尸体旁边。
    男人没有动弹，只是以一种大慈悲的淡然眼神看着她动作。她站到了有光的地方他这才看清了，连角都收不回去的低等妖魔为什么会被关进这特殊的地牢里？
    他的眼神让洛蒂非常、非常不舒服。他就像在看一个偷了粮食的比卡兽，在他眼里他们绝对不是平等的。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假慈悲。如果是个人类绝对会被这样的眼神欺骗吧？一定会觉得那是真正的怜悯？会觉得这位神职人员怜爱世人同情一切？泰穆丝也是这样骗得人类给她当走狗的？就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的神情？太蠢了，太蠢了，你们的神明可是诅咒着她的造物的。就像这位看起来职位很高的神职一样，那悲悯的眼底其实满溢着冷淡和漠然。
    因为向来最是不屑教会走狗的缘故，洛蒂对人类教会可以说是选择性忽略，母亲讲过，但她就像不喜欢数学的小孩子一样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她不认得这银发银眸的男人，尽管他是家喻户晓的泰穆丝教会大主教——莫休斯。
    莫休斯的成名，虽然绝大部分是因为他9岁时亲历神迹降临、得了神谕，但他长得好看这一点也绝对在他成为大主教的路上起了推动作用。他并非生来就是惹眼的银发银眸。9岁那年新国王继承王位，盛大的典礼上，他沐浴在圣光中受到神明感召，身心都得到了洗礼。那天过后他原本的发色渐渐褪去，眼睛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浅淡。人们都说他是行走的神迹，说神明这是对她选中的仆人进行了圣洗。尽管他至今也没向世人说明当年他得到的那句神谕是什么。莫休斯称说那神谕只有一个音节，不是他知晓的语言，于是之后的二十年间教会一直到处搜集古文字石板，揣测神意。
    他是泰穆丝女神最忠实的仆从。
    这个低等妖魔居然对着女神神像吐口水。如果不是在这里，他不惜弄脏自己的手也会守护女神荣誉为女神除掉这异教徒。但这里不是普通的地牢。那想造反的王子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龙血融进精钢里铸造了这么个封魔牢狱，他被关在这里半个月了。他从来无心参与政事纷争，不过被关了这么久又没有杀他的打算，眼下看来怎么猜也都应该是这王子想上位、需要神权帮持，老国王在世不可能让这王子有机会攀上教会的枝。真是亲生的啊当年国王也是以一样的理由名不正言不顺但假托神意顺利上位。明明神意是传达给他一个人的。
    洛蒂不知道莫休斯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她只是单纯地对女神的走狗深恶痛绝。太扫兴了，本来以为又有了优质口粮可以饱餐一顿的。看男人盯着她不放，她干脆大大方方地瞪了回去。长得倒是不赖，洛蒂想。男人长着一双窄而长的星目，睫毛密且长，若是垂眼，本就淡漠的眼仁更是会再上一道锁、将所有的情绪和秘密都隐藏。被神眷顾着就是不一样。他有着像是由神明亲手雕刻下的深邃轮廓。
    男人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唇角自然微微下坠，这人平时肯定不怎么笑。泰穆丝可真会挑，洛蒂想，如果这家伙不是“您”的走狗，我现在就会上了他。她简直不能更想撕碎这些神职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了。她简直不能更想拆穿那些端着神似的架子的人类了。
    可惜实在无法下咽。
    莫休斯见她转开了视线，也不打算在这里和低等妖魔多做计较。他上上下下地在她身上扫视了一遍，记下她的体貌特征，决定等出去就派人清理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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