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听琴入梦

    小客栈周围围满了人，都想看一眼，当年拯救了整个镇子上年轻人的恩人出现，就在孙掌柜下了小台子，一位白发齐腰的目盲老者，从客栈的小楼阁之上，被伙计搀扶下来，老人看上去岁数已经步入暮年，可是精神依旧，一身白袍一尘不染，身后古琴被油布包裹着，恐怕落入一丝尘埃。
    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在伙计的搀扶下，缓缓地坐在小台子上，取出身后古琴放于桌前，双手抚摸着琴弦，缓缓地说道：“当年不忍看稚童入伍，老夫擅做决定，我的师傅曾告诉我，为人在世，心中当有天下苍生，老夫不懂得这些大道理，但是空有一身本事，怎能看着稚童去送死，所以我自愿入伍，沙场之上也算立下了些许功劳，虽眼被利箭洞穿，但魏王不舍，所以在宫中做了多年乐师，现年纪老迈，特恩准我告老还乡，明日起老夫在镇子上建办学堂，也算为家乡做些事情。”
    目盲老人话说完后，底下掌声四起，叫好的声音也是不断，君良和庄秋也在座位之上起立鼓掌，只有白轻语不为所动。
    “当年白璧山一战，魏军驻守城池四天，满城兵甲只剩两千人，我的琴弦断裂，双眼也被楚军射瞎，只听得到满城哀嚎，伤兵摆满了整个白璧城。只恨我自己学艺不精，无法将师傅传承与我的本事，学的精透，这次回乡也愿余生之年把毕生所学，尽皆授受与人，只愿天下不再有战事，也愿九州人人共享太平。”
    目盲老人一字一句的说完，手指缓缓拨动琴弦，七弦古琴声音古朴，如九天之音垂于云霄，客栈众人皆是听得如痴如醉。琴声时而婉转，像是秀鸟轻飞，游荡在山林之间。转而若瀑布垂流而下，磅礴大气之间震得心神共鸣。
    君良只感觉脑中明台一片清明，不知不觉间盘膝坐定在椅子之上，双手放于膝上。庄秋也是听得如痴如醉，但是看到君良的状态不对，转而右手握住刀柄，做防守状。
    白轻语白纱蒙面看不到神情，可是双眼朦胧，神游天外，像是陷入回忆无法自拔。
    君良此刻如老僧入定，身内真气像是丝线缠绕，一股返璞归真的气势在君良身上显现而出，庄秋见状心中大喜，这可是进入化境的征兆，手上的兵器抓得更紧了一些。
    客站中间的台子上，目盲老者拨动琴弦的双手，好似轻微颤动了一下，朝着君良的方向微微侧头，若有所思般的微笑了一下，手上继续弹奏着琴弦，只是琴音多了一些，普通人听不明白的东西。若有人从客栈的正上方看，以客栈的中心，有一圈又一圈波纹向着客栈周围，以圆圈状扩散开来。
    此刻已经入夜，小镇子周边的湿雾，被这圆弧状的音波冲散，像是一股股青烟飘向远方，此刻的镇子安静之极，无论是老人或是孩童都在安静的听着从小客栈里传来的琴声，刚刚还在马槽里吃着甜美青草的马儿，此刻也抬起头来，马儿双眼之中全是享受的神色，像是想到了很多年前吃到的最美味的青草。
    君良盘膝在椅子之上，灵魂似魂游天外，在别人耳中像是天籁之音的琴声，传到他的耳中，更像是洪水猛兽，让他陷入往事之中，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在幻境中看着自己的前小半生。
    那是一个黑夜，高耸入云的明台山下，有两个黑影，看不清面容，在山下的小镇处徘徊许久，最终黯然离去，一个由灰色毯子包裹着的孩童，被丢弃在镇子的破庙之前，孩童发出梦呓，像是还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很久之后不知道是因为寒夜太冷，还是黑暗笼罩在这个孩童的周围，孩子醒了，露出黑色天真的眸子，看着天上的明月。
    又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野猫，看着灰色的襁褓，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食物一般，在襁褓周围来回走动，最终饥饿的它扑了上去，站在襁褓旁边的君良，急忙阻拦，但是手就像透明一般被野猫穿过，君良站在原地愣住，像是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一声孩童的啼哭声把君良从愣神中惊醒，脚下的野猫也被吓得逃窜。
    孩童啼哭不止，周围的邻居也被惊醒，一盏一盏的灯火亮起，镇子离得最近的人家，手中拿着火把顺着哭声走了过来，慢慢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孩童像是发现了神奇的东西，竟然不哭了，正向着头上的众人望去。来的人君良大半都认识，但也有很多也不太熟悉，甚至没有见过，此刻的君良像是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脚下的孩童是谁。十七年前的望山镇，孩童正是君良。
    顺着哭声围过来的众人，站在破庙前，全部都沉默不语，九州多年战乱，哪怕像是望山镇这种偏远的小镇子，也受到波及，官府一年比一年多的赋税，每年一次的征兵入伍，让这个大半都不富裕的镇子，已是雪上加霜，哪怕看到一个被遗弃的孩童，即使心头有慈悲之心，也不能行佛陀之事，这个年头，自己的家人，能不饿着肚子，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众人手中拿着火把，望着在地上襁褓中的孩童，孩童的头发很长，圆圆的眼睛望着周围众人，嘴里呓语着“么么”二字，不像是刚出生的，此刻众人忽然让出一条道路，镇子上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走到近前抱起孩童，拍了拍抱在手中的襁褓，周围人也是围了上来，看着老者手中抱着的孩童，包裹着孩童的襁褓看得出来，孩童不像是乡野之人，因为镇子上虽说不富裕，但是也不缺有见识的人，但是襁褓上绣着的刺绣，周围人全都看不出来头绪，甚至更是没有见过的样式。
    老者抱着孩童，看向周围邻里，意思是有没有人愿意认领这个孩子，老者望向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的人则都是后退一步，老者摇了摇头，抱着孩童一步一步的走进镇子，君良跟随在老人的脚步后面，刚刚老人抱起孩童的时候，君良看到襁褓中有一个白色的小包裹，老者可能因为年纪大了一些看不清楚，但是周围的众人不少都看到了，眼中露出的异色也被君良看在眼里。
    跟随着老者来到他的家中，老者君良以前没有见过，哪怕在镇子上的时候，也没有人提过他曾被人带回过家中，在他懂事的时候他只知道，望山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的那个管事，曾经说过君良被遗弃的时候，已经会走路了，那时的君良，每天都在为了温饱而忙碌，对于自己的身世，君良也只冤遗弃自己的父母，并未怀疑过任何事情，自幼孤苦伶仃，只能靠着乞食度日，就算是命运的悲惨，君良也是保持着乐观向上的心。
    可是一曲若仙音，更是突破化境，本源归真，梦回当年，破绽百出，君良现在只想着，看看老者把自己带回家之后的事情，现在的君良很想知道，也很想知道襁褓中的小包裹里，是否有着能够证明自己身世的东西。
    往年种种，记忆中已经不存在，也还存在着，眼睛看到的所有像是被封存在脑子里，被上了一把大锁，意外开启了这把上着锁的箱子，往事云烟，就像重新经历了一遍似的。
    老者把孩童放到床榻之上，君良站在床前，隔壁就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刚刚在人群中君良也看到了，那位尚还年轻的管事，老者的家中还算得上富裕，老人缓步走向火炉旁边，加了两把炭火，小屋子里不一会儿，温度便升了起来，炭火加上微弱的烛光，照的整个小屋子红彤彤的，孩童似乎是饿了，啼哭不止。
    老人吃力的弯下腰，双手端起一口看上去很笨重的铁锅，架在炭火之上，火炉和铁锅接触的地方，垫着三块一般大的小石头，这样能够更好地受热，从木桶中瓢起两勺清水，倒入锅中，又从柜子里掏出米袋，取了一把添入锅中，老人想了想又取出一小把，放入锅中盖上了盖子。
    屋子里的温度还在增加，水蒸气从锅中不断冒出，老人一手抱着啼哭不止的孩童，一边用勺子轻轻地搅动锅里的粥，孩童似乎闻到了香味，渐渐的停止了哭闹，一老一小大眼瞪着小眼。
    君良站在一旁眼中露出丝丝泪光，这应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吧，只是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自己为何从记事开始就没有见过他，就在君良思考之时，周围环境像是天地倒转一般，强烈的晕意让君良不得不闭上双眼，睁开眼时，看到已经姗姗学步的孩童，在老人的小院子里行走，老人坐在门槛之上，背倚着门框，脸上露出笑意。
    孩童似乎刚刚学步不久，步履阑珊，走了片刻之后像是累了一般，朝着老人伸开双手，看那个意思，像是要老人抱抱，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笑容，缓慢的起身抱起孩童，嘴里说着话，但是站在旁边的君良，却无论怎样也听不清楚，只能看着爷孙二人的表情，那时很幸福的样子。
    就在此刻门外突然进来一群人，君良看了过去，正是望山镇的街坊邻居，领头的正是客栈的王贵管事，朝着爷孙二人一顿指指点点，君良在一旁看着那些曾经认识的邻居，像是一群饥饿的狼，呲着锋利的牙齿，望着如同羔羊般的的爷孙二人，老人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王贵，嘴里说的话君良听不清，但是老人抱着孩童的手更紧了一些。
    王贵被老人指着，眼神瞬间有些慌乱，不过刹那间又恢复一副恶毒的嘴脸，指着老人不停地说着，边说还边向身后的众人看去，身后众人也是指着老人不停地说着，被老人抱着的孩童，从未见过如此的场景，瞬间哭了起来，老人看向孩童，眼中全是不忍之色，片刻之后挡在门口的苍老身躯，转身让开，手掌不停地抚摸着哭叫的孩童。
    王贵见老人让开了道路，大手一挥，众人全部闯进老人住的小屋子里，君良也跟着进去，他很想看看因为什么会让这些，在他记忆中对他还不错的邻居们，如此对待一位老人，众人进了屋子便开始翻箱倒柜，君良看到王贵在床头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灰色襁褓，趁着众人不注意，把襁褓上的一个黄色小包裹，揣进胸口，拎着襁褓对着众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看上去众人全部非常激动。
    王贵拿着襁褓走出屋外，一把摔在地上，指着老人像是在质问什么，院子里的众人也是随着王贵指着老人，老人抱着孩童，闭目摇头，苍老的脸上似有一道浑浊的泪水流下，滴在孩童的手上，孩童举目望向老人，很懂事的伸出双手替老人擦着泪水，嘴里说着话，虽然听不清是什么，但是看孩童简单的嘴型，君良犹如九天玄雷轰顶，孩童说的正是“爷爷不哭！”
    君良曾以为十七年间，自己一人孤苦伶仃，艰难的在这个人世间生存，从未想过在自己幼年之时，有一位老人抚养过自己，自己也曾经叫过他爷爷，君良痛苦的捂着心口，但是手就像穿过自己的身子，没有心，何来的心痛。
    君良也大叫着，拦住朝着老人越走越近，眼神越来越恶毒的众人，可是自己就像空气一般，被疯狂的众人穿过。
    一片慌乱过后，小院子里只剩下了爷孙二人，还有在一旁发呆的君良，老人躺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望着正在啼哭的孩童，眼中露出不舍之意，可是苍老的身躯，再也没能站得起来，孩童爬到老人的身前，拼命地摇晃着老人，眼中泪水像是丝线一般浇灌在老人身上，老人吃力的伸出颤抖的手掌，抚摸着孩童的脑袋，眼中一片慈祥，嘴上缓缓地说着几个字，君良心痛的站在旁边，背对着爷孙二人，他害怕了，害怕这是真的，害怕老人会死去，此生荒凉，君良从未惧怕过任何事情，直到此刻，他真的怕了。
    可是即使在惧怕，在心有不甘，该来的始终会来，该走的始终会走，老人死了，带着遗憾，带着对孩童的爱，也带着对镇子上邻居的恨，只留下了孩童一人，孩童张大了嘴巴望着天空，没有声响，一切是那么的安静，最终孩童昏了过去。
    君良站在院子里，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死去的老人，和昏倒在院子里的孩童，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经历着曾经他经历过的一切，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口来了人，正是王贵，看到地上死去的老人，王贵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是转眼便消逝不见，走到老人的近前，大声的叫嚷着，不一会儿，院子里又围满了人，众人脸上神色皆同，惧怕、慌乱、不忍，可都被一丝决绝代替，片刻之后，众人抬着老人的尸体，走出镇子外，在那棵君良曾经藏剑的松树之下，草草的将老人掩埋。
    又回到院子，看着地上还在昏迷的孩童，众人一顿议论，君良站在旁边听不到任何话语，只看到有人双手比划着，做了一个掐状，王贵摇着头，片刻之后右手做拳敲在自己的手掌之上，像是做了一个非常大的决定，又跟众人商议片刻，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退去，院子里只剩下王贵和那个昏迷中的孩童，王贵抱起孩童，走到镇子口的那一座破庙，扔在了破庙里，出门的时候仍不忘，向着破庙拜了一拜。
    一切尘埃落定，从此之后镇子上多了一个，到处乞食的呆傻小乞丐，镇子上也多了一些知道一些事情，却装作不知道的邻居，大家似乎都刻意的去遗忘掉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看到小乞丐的时候，也都装作善心大发的样子，施舍一些吃食，却也不敢过多接近，君良认出很多人，都是在那个小院子里出现过的人，君良拼命的记住每一个人的样貌，他们害死了这个世上，唯一爱着自己的老人。
    周围环境像是时光急速流转，此后的一切，君良大多都已经知道，十七年的乞丐生涯，重新再看一次，除了孤苦，还是孤苦，日间到处乞讨，夜宿破败寺庙，酷暑蚊虫叮咬，严寒冻得睡梦中也是颤抖不止，最难得还是大雨倾盆之时，破庙的大殿之内，像是一道道小河流淌，湿冷钻心，小乞丐无数次跑到屋外，任由老天降下的雨水浇灌在身，洗刷着幼小身躯。
    那是一个大风不止的夜晚，镇子的路口来了一辆马车，小乞丐还在睡梦中，可站在破庙前的君良却看到了，驾车的老仆，从车上扶下来两位黑衣身影，一家一家的拜访，可大多人都是摇头，君良此时看着三个陌生人，心中怒火像是燃烧到了极致，那两个黑衣身影，正是把他丢弃在镇子口上的人，可又能做些什么呢，君良拼命的跑到破庙内，看着还在睡着的小乞丐，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弄醒他，可是任由君良努力，小乞丐仍不为所动。
    君良泄气了，他缓缓的走到那两个黑衣身影的近前，可就是看不清他们的容貌，最终三个陌生的人，在一番无果之后，失望的离去。